½EGONUTS

【OW】Fallen Angel

*原作设定之上的死亡天使与神父ver

*原创人物有

 

 

-Heaven, please sing for me a song of life.-

 

夜幕降临在这个美国的边陲小镇,一盏盏灯光亮起,如同空中的繁星在地面闪耀。这里没有宁静,每个夜晚都如同白昼一般、每一家每一户都洋溢着嘈杂的声响,或是欢笑,或是争吵,或是电子产品发出的机械响声,在明亮的灯光中吵闹不休。然而在小镇的一角、靠近山峦的地方,昏暗的烛光成为了这个小教堂唯一的光源。这间教堂建于上个世纪,又或者是上上个世纪,自从人们在市中心建立起了更大更新的教堂后,这里便再无人问津。成排的木制椅子与地面的阴影连成一片,仿佛穿着黑衣深埋身子虔诚祷告的教徒,黑色的石制圣讲台的影子高高矗立在它们面前。这里是如此的死气沉沉,以至于比起教堂来,它更像是一座十字形的坟墓,葬着腐朽的尸骨。

紧闭的大门在吱呀地打开了一条缝,风吹得蜡烛的烛芯摇晃了几下,甚至有几支被吹灭了,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影子开始在棕黑色斑驳的大理石墙壁上摇晃起来,如同是游荡的鬼魅。然而这些并没有为这间小教堂带来更多的生气,反而更加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当门被关上时,教堂内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身穿着黑色的长袍,身形高大魁梧,却有些佝偻。他摘下宽大的兜帽,露出一张有些苍老、但目光敏锐的脸,一道疤痕从他的额头一直划到嘴角。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发际线如同大多数在他这个年龄的人一样有些脱落,露出的额头上满是横亘的皱纹,刻着他经历过的岁月和磨难。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守这里多年的老神父刚刚死去,他便以接班人的身份住了下来——说是以这样的身份,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过问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是什么人——没有人关心。他走过那些列于教堂两边的蜡烛架,身体带起的气流又将蜡烛吹熄了几支,然而他并没有去管它们,而径直走到那黑色冰冷的石制讲台旁,跪了下来。

他从怀中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链条,握住那上面的挂饰,鼻尖轻触着紧扣的手指,低沉的声音在教堂的四壁回荡:

“全知全能的主啊,感谢您赐予我们生命,感谢您布施的食物、阳光与雨露,感谢您指引我们通往圣堂的道路。我愿追随您的脚步,将光明洒向人间,让人们聆听您的教诲;愿成为您虔诚的信徒,将所有的赞美与荣耀都献付给你。只愿您能够恕免我的罪过、接受我这个不洁的罪人,我会将一切都奉献给你,阿门。”

祷告结束的那一刻,他的背后突然响起了拍手声。

“真是足够虔诚的教徒才会说出来的令人动容的言辞,感动得我都要吐了。”沙哑得如同打磨金属一般的声音在空寂的教堂中回响,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你真的以为那所谓的主能够洗刷掉你手上沾满的鲜血和你那肮脏的心灵吗,杰克·莫里森?”

听到这个声音,跪在地上的莫里森沉默了几秒,将项链放回怀中,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

他转过身。在教堂的阴影中,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站在那——不,那并不是人,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生气,由头到脚都散发着死亡的黑色气息,即使只是眼睛从他的身上掠过那么一瞬,都会让人感觉到像是灵魂被抽走一样的冰冷的恐惧。他的兜帽中露出一张白骨森森的面具,从没有人看过那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据说见过的人,都已经死掉了。除了他,杰克·莫里森。他可能是世上仅存的、唯一一个见过那张面具底下的人。

——不过那是在他带上那张面具之前。

“加比。”

他如此唤他。

“得了吧,少用那种恶心的叫法叫我,我和你早就已经不是可以互称昵称的关系了,莫里森。”那个黑影动了动,“如果你实在想不起我的名字,就和那些与你同样愚蠢的教徒们一样称呼我为——

“死亡天使。”

“即使堕落成了恶魔,你的品位还是这么的差,莱耶斯。”莫里森说道,“‘死亡天使’?真亏你叫的出口。”

“随你怎么说。希望到死了的那天,你还有这样的心情开玩笑。”加布里尔·莱耶斯的语气说明了他的心情并不好,他抬起头,面具上漆黑的两个空洞望向莫里森站的位置,“我没有时间和你聊闲天。说吧,莫里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几时你也开始关心起我的事了,加比?”

“我说了不要用那种语气叫我。”

莱耶斯的喉咙里传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是只发怒的大型猫科动物。

“好吧,‘死亡天使’。”莫里森讽刺地摊了摊手,“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神父,到任何地方都只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而已——这里也不例外。”

“哈,真是好笑。”莱耶斯大笑一声,“你那全知全能的主难道没有警告过你,这里已经是我的地盘了吗?”

“主的仆人没有理由躲避恶魔,而应该是去感化他们。”紧接着,莫里森摇了摇头,“但我并不打算感化你,莱耶斯,你根本无药可救。”

“还好你这样说了,不然我说不定会因为你想要感化我这件事笑死在这里。”

“死亡天使死去?这可比我说的那个好笑多了,我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如果你会因此笑到断气,我会很乐意看着你那肮脏的灵魂是如何慢慢枯萎的。”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在看到你那张面具下腐朽的脸再也笑不出来之前,我还不准备死。”

两个人在走道的两端互相注视着、嘲讽着对方,谁也不打算先低头,尽管这场斗嘴秀毫无意义。最后,莱耶斯发出一声像是怒吼又像是叹息的喘气声,摆了摆手。

“够了莫里森,你还是那副老样子,自大而愚蠢。”他的身上开始渗透出黑色的烟雾,“如果你愿意待在这里,那就随你便,不过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敢阻挠我的话,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黑烟在莱耶斯的身后聚集,形成一对巨大的翅膀,与角落里的阴影连成一片,显得更加巨大,令人不寒而栗,就连烛火也似乎畏惧地颤抖了起来。他被黑烟包裹的身影漂浮在空中,仿佛一只巨大的黑鸦。

“你最好对此做好觉悟。”

说完这句话后,那团黑烟便在瞬时散去。他消失了,就如同他来时那样,无声无息。教堂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再次剩下莫里森一人站立在圣讲台下,看着莱耶斯消失的地方。

“我可没指望你手下留情啊,加比。”

他如此说道,嘴角微微挑起,在烛光之下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Flashes of moments of tragic-

-Wondering souls, they fall along the way-

 

教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莫里森是在教堂后面打水时发现她的。她瘦骨嶙峋,躲在水井边上。莫里森没有见过她,说实话,虽然镇里大多数人的脸他都记不得,但他可以感觉出来她的气息与镇上的人不同。她应该是个外来人。

他无意多管闲事,即便察觉到了女孩的视线,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像平常一样干他该干的活。

“嘿。”她突然出声。莫里森没有抬头,她便又叫了一声:“嘿,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你如果饿了,应该回家和你的父母撒娇,小孩。”莫里森将打上来的水倒进水桶里,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而不是在一个即将要塌了的教堂和一个来路不明、还在使用这种二十年前便应该废弃的水井的老大叔交谈。”

“原来这是水井,我还在想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女孩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大得出奇,“而且你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老大叔,你是神父。妈妈说过神父是主的从者,和主一样关爱世人,是不会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的。”

“那你就错了。”莫里森挑起水桶,“我不是你妈妈口中的那种神父,我也不信你们所信的主,所以我不必按照你们的主所定下的规矩做事,我不会帮助任何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如果你清楚这点的话,就赶紧离开,回家去找你的妈妈吧。”

“我没有办法回家,妈妈已经不在了。”

莫里森的背影停滞了一下。他本可以就这样离开,将这个麻烦的小女孩关在门外,但是在那一刻,他的内心却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一反常态地开口问道:“……你妈妈呢?”

“她死了。”小女孩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就好像她母亲不过是去镇上为她买冰镇的汽水一样,“我也马上会随她去的。妈妈说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可以摆脱人世间的苦痛,去往主所在的天堂。”

“既然如此,你干脆放弃、直接去和她见面不是更快?为什么反而还要继续活下去?”

莫里森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反倒像是嫌恶。女孩似乎没有介意,她认真地看着莫里森,回答道:

“杀人是罪孽,如果我有心让我自己死去,那就是杀了我自己,是没有办法上天堂的。”她说,“但如果我活着的时候有虔诚地信奉真理、好好地珍惜生命的话,死的时候就会有天使来接我。他们会引领我的灵魂去往天堂、去见主和他的众神,并且和妈妈团聚。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好好活着。

“所以神父先生,我真的饿了,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莫里森在原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过来吧。”

他说。

简单的面包牛奶、一片熏肉以及一些蔫蔬菜,这是莫里森能拿出来给这个女孩最多的食物了。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像年轻时一样活动自如且充满力量,就连挑着水多站一会都会感到腰酸背痛。看守这座教堂并不赚钱,不过还好,他年轻时曾攒下一点积蓄,够他每个月去镇上两次、买些日常用品及食物的,但这不代表他不用掐着手指头过日子。他给女孩的这些看上去少得可怜的东西,已经足够他吃上一天——这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也就是为何他原本魁梧的身躯如今已经消瘦佝偻,而结实的肌肉也逐渐松弛萎缩。

没有力量就无法赚钱,而没有钱就无法有足够的食物补充力量。莫里森陷入了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面对他吝啬的招待,女孩没有抱怨,对她来说,有食物就已经是好的。尽管她已经饿得不行,却还是先进行了饭前的祷告,然后才如同饿狼扑食一样将桌上的食物吞吃下肚。比起莫里森这个神父,她要虔诚得多了。

莫里森在刷盘子,而女孩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晃着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别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小孩。”

“我不叫小孩,我叫米娅。”女孩说,“你的名字呢,神父?”

“叫我神父就足够了。”

“这可不行。妈妈说了,当别人报上名字的时候,你也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才算是有礼貌。”

“……你妈妈一定是个好老师。”教的还真多——他是这个意思,然而米娅显然没有领悟到。她摇摇头:

“不,她是修女。”

“难怪。”莫里森甩了甩盘子上的水渍,将它靠在水槽旁边的架子上,“不过这里是我的地盘,所以我说了算。而且我也并不打算让你久留。你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所以现在准备走吧。”

“可是,神父先生,我已经无处可去了。”米娅这才有些着急,连忙跳下凳子,跑到莫里森的身边,仰视着他,“镇上的人根本不接纳我。”

“为什么?”

“他们说妈妈是不洁之人,说她身为神的使者,却怀上了我,甚至无法说出我的父亲是谁。”米娅皱起了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妈妈死后,他们将我赶出了镇子。我只能到处流浪,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了这里。”说完,她睁着大眼睛,哀求地看着莫里森,“我乞求您收留我,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会诵圣经,还会唱圣歌,妈妈教给我过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只求您不要赶我走,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这里不需要你诵圣经,也不需要你唱圣歌。”莫里森粗暴地说道,“这儿除了我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来,你留下来只会是我的累赘。与其跪在这求我,不如省些力气多走两步,这个镇里还有一所教堂,那里的神父们才是你所谓的主的仆人,你不如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收留你。”

米娅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扬着脸看着莫里森,莫里森也低着头看着她。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缓缓地在空气中飘扬,如果不是两个人的呼吸打乱了它们的运动轨迹,几乎要让人以为立在那的是两尊一动不动的蜡像。

僵持持续了一段时间,以莫里森的战败作为结束。

他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神父先生!”

听到他的答案,米娅开心地跳了起来,但是因为没有力气,只离开了地面一小段距离便落了下来,落地的时候还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摔倒。即便如此,她的脸上的欣喜却没有丝毫的减退。

莫里森没有理会她的喜悦,他转身,沿着门外的走廊走进教堂,米娅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白天的教堂内也仍充满着阳光也洗刷不去的黑色影子,巨大的十字架挂在墙上,莫里森抬头看了它一眼。

主会引领彷徨的灵魂,会聆听他们的声音,会让他们宾至如归,就像米娅一样。

那么他呢?

他的神什么时候来带他走?

 

-Heaven, save me in my dreams tonight-

-Someday these wings will perish in your sight-

-Night and day, I call for you-

 

莫里森讨厌做梦。在他的梦境中,没有普通人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全都是些对过去的回忆——不好的回忆。他年轻的时候杀过人,杀过不少人,他总是告诉自己那是为了正义,但他明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每个夜晚当他入睡,那些场景都会重复地出现:他身穿着他的战服,手上端着枪,站在战火硝烟之中,脚下是成片的尸体和废墟。

——而在他面前的,是加布里尔·莱耶斯。

有的时候,他是以前的样子,一张活在莫里森记忆里的拉丁面孔,举着手中的霰弹枪,面无表情地将枪口对准他;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是现在的这副样子,黑色的兜帽斗篷,惨白无色的骷髅面具,黑烟凝聚的双翼遮天蔽日。

“你在看什么?”

他会如此问。

“我在看你,加比。”

莫里森回答。他永远只会在梦里如此诚实。

梦里的加布里尔·莱耶斯不会因为他叫他的名字而愠怒地斥责他,也不会露出任何反感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宛如一个发声木偶:

“你应该开枪。”

“是的,我知道。”莫里森低下头,看了看手中和他一样伤痕累累的老枪,“事实上,我当时也开过了,不是吗?”

“但你没有杀死我,这将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

“不,加比。”他摇了摇头,“你已经死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悲哀。

“我杀死了你,而你从地狱中回来,向我复仇。”

“复仇……”莱耶斯缓缓地重复着,“这是我的复仇,还是你的?”

“你是要来救赎我,抑或是你自己?”

莫里森不会回答他,因为他知道,梦里的莱耶斯问他的问题,都是他自己想要知道的、都是他想要对自己说的话。莱耶斯背上的黑翼将他的身体渐渐抬起,他的阴影落在莫里森的脸上、将他笼罩,吞噬着他的梦中世界,仅仅一眨眼的工夫,莫里森的视野里除了他的存在外便再看不到其他。白色的骷髅面具逼近了他的脸,尖利的金属指尖划过他的脖子,在这个距离,他终于看到面具眼窝深处那双血红的双眼。

“你信神吗,杰克。”

杰克·莫里森的身上被黑烟侵染,那年轻时的战斗装束已被黑色的长袍所代替。他恢复了如今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是,他藏在衣服内、除祷告时从不轻易拿出的银色项链此时正在他的胸前闪闪发亮——那不是每个神父都会佩戴的、象征高尚与磨难的十字架,而是与其相悖的、代表邪恶的银色骷髅。

如果仔细看上去便不难发现,这骷髅与莱耶斯脸上面具的形状如出一辙。

“我信。”杰克看进他的眼睛里,“你就是我的神。”

这话他是绝对不会当面对莱耶斯说的,但在梦里,他可以对梦中的死亡天使交出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他面前的只是他的幻影。

“只有你可以救赎我。”

他握住莱耶斯的冰冷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颈上,皮肤感受到尖锐的金属带来微微的刺痛感,跳动的血管在压迫之下鼓起青红色的蜿蜒纹路。

梦里的莱耶斯不会动手,他会退却,会否定,会和他说“不,杰克,我无法救赎你”,然后化为一团黑烟消失。至此,莫里森的梦醒,又是新的一天。

然而今天不同。

莱耶斯没有抽手,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莫里森的脸,对他说道:

“那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梦境的钝感磨灭了莫里森此时应有的惊讶。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勒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开始收紧,金属锐利的尖端刺入他的皮肤之中,像是要把他的骨头剜出来。他的脸渐渐涨红,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除了莱耶斯白色的面具外,一切都已经是一团漆黑。

或许他即将就此亡于梦中,想来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是死在了莱耶斯的手上——虽然只是假象,这不仅让他的心中残存着些许遗憾——有些话,他还是想和真正的莱耶斯说的,有些话是他想让真正的莱耶斯知道的。

他的脑子中仅闪过这个想法一瞬,脖子上压迫的力道便停了。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莱耶斯问道。然而莫里森并不能回答他,他已经濒临窒息,视觉也已经几近丧失,嘴唇不断抖动,却只能从嗓子中发出“呵、呵”的声音。

“神父先生!”

在莫里森在即将失去知觉的时候,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喊叫,一声尖细的、惊慌的叫声。随着叫声的响起,梦境开始崩塌,莱耶斯的羽翼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包括他同样浸没在黑烟中的身体也开始晃动起来。他松开了莫里森,看着他如同枯萎的花朵凋零一般倒在地上,俯身在他的耳边说道:

“再会了,杰克。”

“神父先生!”

莫里森猛然睁眼,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气。

“神父先生,你还好吧?”米娅在他的床边,慌张地看着他——刚刚的喊叫便是来自于她。

莫里森没有回答。他脖子上被勒住的感觉还在,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甚至有那么一时半会,他竟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在梦中便已死亡。他穿着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湿,黏在了身上。

“……几点了?”

他张开干涸的嘴唇,问道。

“凌晨五点。”米娅回答,“你做噩梦了吗?”

凌晨五点,这代表着他只睡了四个小时,然而他已经毫无睡意。他摸了摸脖子,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链条,这让他微微有些安心。

“不,老毛病了。”他说道,“你不用管我,去接着睡吧。”

“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很好!”莫里森突然高声打断了米娅的话。米娅急忙噤了声,一双睁大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莫里森。显然,她被吓到了。莫里森的心中有些愧疚,明明是他自己的事情,却迁怒到无辜的小女孩身上。他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情绪。

“……我没事,你去睡吧。”

说完,他没有再去管她,而是下了床、走进那间他连转身都很困难的狭小浴室,脱下上衣扔到一边。

“该死。”

他锤了一下墙,拳头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漠然地从抬头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不复存在的体魄,逐渐松弛的肌肉,胸前摇晃的银色骷髅——然后他拉上了帘子。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I know I’m here for the magic--

-All your stars guiding me through and through-

-Tell me you will never leave me... forever and ever-

-I gotta be in your arms, hear me-

 

转眼的时间,米娅在教堂逗留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要支付两个人的日常花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当预备的粮食吃完的那几天,他们两个人就只能吃莫里森在教堂后面种的那些野菜——他本来就不会种菜,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种子只要发芽就算是奇迹——即便它们总是蔫蔫巴巴的,对他们来说也聊胜于无。

勉强能吃饱肚子的米娅气色没有一点好转。她童稚的脸上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凹陷的双眼下浮现出黑色的阴影,能够承受的最剧烈的运动便是走路——然而即使只是从教堂到镇上这几公里的路,她都需要停下来休息五六次。莫里森在她第一次休息的时候便和她说,如果她坚持不下去,就回到教堂去,没有必要跟着他到镇上,但是米娅拒绝了。她虽然走得几乎喘不上气,但脸上还是带着开心的表情。没有办法,莫里森只能够带着她磨磨蹭蹭地一路走一路停,再回到教堂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有的时候莫里森看着她,会觉得他将她留在身边是一个错误。如果她没有留下来,说不定会遇到善良而富有的人家愿意接纳她,治好她的病、让她填饱肚子、给她更多她想要的、她需要的,说不定她就可以活下来,等到百年之后安详地在摇椅上死去;或者在离开后的两三天,她便由于没有食物饿死在荒郊野外,如她所愿地升往天堂与她的母亲团聚,不再在人世间受苦受难。无论哪一种都好过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

讽刺的是,他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心情去同情别人。

“神父先生,给我讲个故事吧。”

米娅从来的第一天晚上开始,就这样问过他。当然,他拒绝了。

他没有哄小孩子睡觉的好听故事可以讲。他经历过的那些事与她所想要的童话故事千差万别——那些残酷的战争,那些现实的大人世界,那些被神所遗弃的人,都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接受的来的。

米娅自然是不会听他的。她会坚持要他讲故事给自己听,然而大多数时候,她在这样的坚持下,会朦朦胧胧地渐渐睡去——小孩子的本性。莫里森会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入睡,然后再回到教堂中进行自己每日例行的祷告。

“没想到你还有心思和小孩子混在一起,看来你是真的老得昏了头了,杰克。”莱耶斯讽刺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他喜欢这样看似神秘莫测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比起敲门更加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尽管他以前也是这样。

“真难得你会叫我杰克。”祷告完毕的莫里森站起身来。

“偶尔怀念一下以前的感觉,会让我觉得现如今的‘生活’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莱耶斯笑了起来,“哦,我忘记了,‘生活’这个词离我已经很远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加比。”莫里森摇了摇头,“一点都不。”

莱耶斯粗涩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声音化为了黑暗的诅咒:“我可不这么认为。别忘了是谁害我成为现在这副模样的,如果我能说出一个更好笑的,那就是那个人竟然还能够在我的面前无动于衷地称呼我的名字。”

他看着莫里森,眼神犹如针芒透过白骨骷髅的眼窝射出,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莫里森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来,他避开莱耶斯的目光,看向落着尘土的教堂角落:

“……我从来不认为那次争斗是对的。”他说,“我只是想阻止你——那个一意孤行的你。”

“是我一意孤行,还是因为我质疑了您的绝对威严,陛下?”

莱耶斯的话语中是毫不遮掩的讥讽。莫里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咬了咬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你到现在还在认为你是对的,你根本就没有思考过你做过些什么。”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他心里清楚。

“这句话我原样奉还给你,指挥官。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认为自己有错,也不认为自己有可能会犯错,就是这种愚蠢、傲慢而自大的态度才会让你我走到今天这步,而你竟仍在指责我。”

他说的没错。如果当时莫里森的自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如果他不是那么妄自尊大、如果他确实地思考过莱耶斯的感受——

那么那些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然而这些他说不出口,尽管他在心底里已经承认了这些,可当他看见莱耶斯站在他的面前,他还是无法将这些想法告诉他,而且往往他说出口的,都是些他本不想、本不该说出的话。

今天也是一样。

“别傻了,莱耶斯。”他抬起头,语气有些可笑,“让你我走到今天这步的是你,不是我。就算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事情的发展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你在。看看你自己吧,你早就习惯了你的位置——裹在黑色斗篷下戴着畸形面具不能见光的死亡天使,不是吗?”

不,这句话太过分了,即使是莫里森自己都这样觉得。

“很高兴你会这么认为,杰克·莫里森。”莱耶斯说道。果然,他被莫里森激怒了。他冰冷的怒火化作黑雾蔓延至空气中、渗入莫里森的皮肤,让他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从骨髓中透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悚然感。烛光渐渐被雾气所遮掩,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死亡一般的黑色气息,教堂瞬间死寂如同墓地。莱耶斯的背后出现了那双翅膀、那双能够将他与莫里森的身影包裹起来的巨翼,它带着他逼近莫里森。

这个场景像极了莫里森多年来所做的那个梦,他一时之间不禁有些恍惚,呼吸几乎要在此刻凝滞。

“你准备好为这句话付出代价了吗?”

他凝视着那张惨白的面具下露出的血红凶光,仿佛被催眠一般,僵硬的脖子缓缓弯曲,做出一个点头的姿势。

然而就在此时,敲门声突然打破了这不详的氛围。

“神父先生?”米娅的声音从教堂后面传来,“你在里面吗?”教堂的门发出哐哐的声音,米娅似乎试图开门,但门已经被莫里森锁上了,所以她打不开,“我很害怕……拜托你,陪我一会好吗,就一会。”

“……看来有人的女儿需要爸爸去陪她玩过家家了。”

说话的同时,莱耶斯周围那令人窒息的黑雾瞬间消失了。他站在那里,歪头看向紧闭的教堂后门,又看向莫里森。

“在你之前,或许我应该先让这位可怜的女孩解脱?那将可能会是很有趣的一幕。”

接受到莫里森不悦的目光后,莱耶斯哼了一声: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她活不长了。”

“这是你我的事,没必要拉上别人。”莫里森阴沉地看着他,“要付出代价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因为一个小女孩而坏了规矩。”莱耶斯耸耸肩,“至于你——

“我会让你慢慢还的。”

说完,他的身形化为一团似乎随时都会消失的黑烟。看着他飘忽的身影,莫里森突然叹了口气:

“……我们本可以像以前一样的。”

“不可能的。”黑烟掠过他的脑侧,莱耶斯的声音幽幽的传入他的耳朵里,“我们没有路可以回头。”

说完,他消失了,无影无踪。

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You’re so close-

-But far away, so far I can’t touch-

 

米娅的精神不好。莫里森开门的时候,她就扶着墙站在那里,夜风不凉,但是她的身体却瑟瑟发抖,睁大的眼睛中也可以看出不安的神色——毕竟从睡梦中惊醒这件事,不管对大人还是孩子来说,都算不得是好的体验——这点莫里森已经有过体会了。他陪她回到房中,让她躺回那张简陋的小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将她安顿好——然后一如往常的,米娅开始请求他给她讲一个睡前故事。

“求你了神父先生,我真的睡不着。”她微弱的声音不断颤抖,看来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而莫里森此时脑子里很乱,并没有心思照料她,只粗声粗气地简单回应道:

“……不过是被噩梦吓醒而已,醒了就忘了。”

“不,我不是做噩梦。”米娅否定了他,“我是感觉到了……一种很不详的气息,冷冰冰的,仿佛是地狱中燃烧的火焰一般。它让我打了个寒噤,然后我就醒了。”

即便不用思考,莫里森也大约知道了她指的是什么——米娅是个敏感的孩子,如果说她在隔着一道墙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莱耶斯的来者不善,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莫里森现在并不想就这件事和她多做谈论。他如同平常一样随便找了些话敷衍米娅,希望她能够赶紧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睡过去,好让他能够独自一人好好冷静一下。可是米娅不会。

“这里可是教堂,即便不会有神出现,也不会有那些地狱的鬼玩意儿的。这都是你的小脑袋瓜中不存在的臆想,比起故事,我想你更需要休息。”

“那才不是什么臆想。”米娅有些生气地带着鼻音说道,“直到你开门之前,那种气息都一直在。我能够感觉得到,你不要想骗我。”

“骗你这个小丫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虽然他知道实际不然,“如果你再多话的话,我现在就离开。”

听了他的话,米娅不再说话,但并未完全保持沉默。她的眼圈红了,眼睛中浮现出泪水。她看着他的侧脸,不时发出类似抽泣的声音。

杰克·莫里森不是一个可以败给眼泪攻势的人,在他的心中早就没有那种柔软的感性存在,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他都可以强硬地拒绝——即便他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那也绝不是因为他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只是觉得她这样哭下去更烦罢了。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好了,”他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别再哭了。它已经不在了,你不需要因为害怕它而掉眼泪。”

“我是害怕,但还没有害怕到哭的地步,如果说可怕的话,上次你做噩梦那次才比较可怕。”米娅抹了抹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而且它并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但仍让人害怕。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你走过墓地,明知道不会像电影里放映的那样有僵尸破土而出,却仍感到心惊胆战。”

这个比喻并不确切,因为莫里森就曾经目睹过已死之人的回归——虽然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形态,再次回到这个世间,而他就是米娅所谓“没有恶意”的那股气息、那个人。如果说这个人对他不报有恶意的话,他倒是希望如此,但那并不可能——就在刚刚,他差一点取走了他的性命。

可米娅对此事毫不知情,他也不打算告诉她。他表情平静地将视线放在米娅脑后的位置,避过她的脸: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没有什么可哭的了。”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但是……”米娅缩了缩身子,困惑地眯起了双眼,“那股气息中,透露出一种很凄凉、很冰冷、让我不由得想要流泪的——

“悲伤。”

莫里森晃了一下神,刹那间以为自己真的是老了耳朵不灵光。

莱耶斯,那个加布里尔·莱耶斯——

竟然会感到悲伤?

他是不会相信的,也无法想象。即便莱耶斯会对什么事感到悲伤,也一定不会和他——和杰克·莫里森有任何关联。

“……你一定是搞错了。”他低低地说道,不断地搓弄着手指,“你一定是不知道悲伤是种怎样的情感,所以才将它与其他的感觉混为一谈——毕竟当你提到你妈妈的死亡时,你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我不会搞错的。”米娅更加激烈地反驳道,“这与我妈妈的死不同。我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知道妈妈的死代表着我这辈子——活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但她走得很安详,虽然也有悲伤,但却没有任何遗憾与怨恨,而刚刚那股气息中却饱含着这样的感觉。因此它才让人感到害怕和悲伤,和妈妈的死完全不一样。”

遗憾与怨恨。

如果说莱耶斯对莫里森抱有着生的遗憾与死的怨恨,那倒是没错的。莫里森想。大概这两种感情也包括在了悲伤之中,因此米娅才会这样说的吧。

他的手指扣在了一起,踌躇了一下。

“抱歉。”他小声说道。他很少向人道歉,但这次他觉得他应该向米娅说出这句话,“我不该提你妈妈的事情的。”

“不,我并不介意。”即便这样说着,米娅还是撅了噘嘴,“不过作为补偿,神父先生,给我讲个故事吧。”

莫里森看着她。她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脸,似乎能够看到那底下、他内心的最深处。他不曾给她讲过故事,不过今天晚上,他破例了。

“……好吧。”他扭过头去,“但是你不许问我问题——这只是个故事,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很多东西是不能解释的。”

“好。”米娅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个世间有这样的一个传闻:人在将死之时,会看到不属于这个活物世界的东西。它从无穷无尽的黑烟中出现,身披黑色的兜帽斗篷,脸上罩着奇异的骷髅面具,张开如同黑鸦一般的双翼,为这些濒死之人带去最后属于他们的东西——死亡。

“因此,人们称呼他为——‘死亡天使’。”

莫里森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黑色的夜空:那里没有星光,荒凉的山野中也没有人造光的存在,就如同他故事中的人物一般,是完全的黑暗。

“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没有人知道他的面具底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手法带走那些人的灵魂的——有人说是镰刀,有人说是枪,有的人则说是一个吻。它的存在是一个未知的谜、一个等待解答的问题,扑朔迷离、众说纷纭。人们只知道它会在最漆黑的黑夜悄然而至,出现在那些即将死去的人的枕边,待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之时,这个家里的人便会发现他们的亲人在前一天晚上已经断了气。那些人通常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即使是年轻人,也会以衰老的样貌死去——

“仿佛被诅咒一般。”

他顿了一下。

“诅咒,对,是诅咒。”

“这听起来有些恐怖。”

“死亡而已,每个活着的生物最终都是要面对的。”莫里森机械地说道。

“也对。”米娅已经有些困了,她耷拉着眼睛,努力听着莫里森的话,“有人见过他吗?”

“没有,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但既然有传说存在,就证明有人见过,不是吗?”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有根据的,我说过了,这只是个故事,其中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解释的——就连它是否存在也是。”

“我死的时候也会见到他吗?”

莫里森无奈地看了一眼米娅,很明显,她已经忘了几分钟之前来自他的警告。她已经阖上了眼睛,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会的,大概会的。”他说道,“他会来带你走的,而他也终将会带我走。”

他站起身来,关掉了灯,房间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晚安,米娅。”

就在他拉上门的时候,身后的米娅突然在梦中小声嘟囔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很不清晰,但他还是听见了。他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直到米娅的呼吸声再次响起——她是真的睡着了。

老旧的木门被轻轻关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夜风不凉,天空中没有星星与月亮的光芒,就连阴云的边缘也看不清,广阔的天空下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镇子上的灯光,然而它并不能照到阴影下的莫里森。他靠在墙上,仰望着漆黑无光的夜空,回想着米娅刚刚梦呓的话——

“他是谁?”

“他是谁?”他重复道,自言自语地回答着,“好吧,这个答案可就多了……我得思考一下……他是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是我曾经最好的伙伴,是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是我杀过的人。

“加布里尔·莱耶斯。”

他宛如叹息地吐出这个名字。

“他是死亡天使。我的,死亡天使。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死亡来迎接我,将我引入他曾经走过的地狱。他是与我近在咫尺,却远到我无法触碰的人。

“他是我所爱的人。”

 

-I’ll hold on-

-Cuz it’s you I love so dearly-

-When the rain, the storm and all is done-

-Caress me with you sweet lullaby-

 

暴风雨之夜终究还是来了。

北风在厚重的阴云之下呼啸,硕大的雨点狂暴地拍打在门窗上,仿佛哭号的鬼魂不择手段地想要侵入活人的世界;雷电骤起,犹如神怒一般从天空降至地面,将黑夜撕裂;原本灯火通明的热闹小镇在此时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地堡,在黑暗之中闪烁着摇摆不定的灯火。

教堂的蜡烛禁受不住门缝中钻进来的寒风,一支接一支地熄灭了。莫里森没有重新点燃它们,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圣讲台下祈祷。此时,他正坐在米娅的床头。她的双眼浮肿,双颊凹陷,手脚冰凉,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这次高烧持续了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在这段日子里,她几乎吃不下东西,原本就瘦弱的身体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镇上的医生在第三天的时候来过,他简单地看了看她的病情,摇了摇头。

“除非进行进一步检查诊断,否则很难下定论。即便能够查出原因,也需要进行一阵子的治疗与康复……这可能需要一笔费用。”

他嘴上说的很委婉,看向莫里森的眼神却明白地写着:“你付不起的。”

莫里森的确无法承受这笔开销。冷静的思维告诉他,即便他拿出他的所有积蓄,米娅也只可能在这个人世间多苟延残喘上最多半年的时间。他没有办法阻挡死亡的脚步接近她,只能够看着她的生命之火一点点地减弱。

米娅没有因此怨恨他。在当天晚上,她就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紧闭着双眼,除了含混不清的梦呓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完整的一句话,而她在清醒时对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

“神父先生,给我讲个故事吧。”

莫里森无法拒绝,只得应许了她的请求。他并没有听过多少的童话故事,即便听过,也早就忘记了。他只能凭借着记忆中残存的那些片段,将它们拼凑起来,编成一个个的故事讲给她听。讲着讲着,他所述的那些故事便不再是故事,而是他的回忆,其中包括他的家人、他的战友、他生命中遇到的很多人,但大多数的时间,他所讲述的,都是关于其中的一个人的事——直到现在,那个人已经是他生命中唯一放不下的东西了。

那理所当然,便是加布里尔·莱耶斯。

他从他们的相识到相戮、意气相投到反目成仇,从他一路追寻他的踪迹到如今终于得以重见,他将这么多年来不曾告诉旁人的事情都编成了故事告诉了昏睡的米娅——他知道,她听不见他的话,因此他才会将这些告诉她,夹杂着一些他那不得言表的、复杂的感情。

窗外的风号叫的声音更大了,像是悲惨的女人在窗脚尖声哭泣,雨水冲刷着这间破旧的石制建筑,声音几乎要压过莫里森低沉的叙述声。突然,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的山谷上空炸开,爆裂的声响与持续不断的隆隆声打断了莫里森的话语,他将头转向窗外,正好看到床上的米娅猛地抖了一下。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他来了。”她气息微弱地说道,“他快到了——就在门外。……我想,他应该是来带我走的。”

“他?他是谁?”

米娅艰难地扭过头,面朝他的方向,视线却略过他的身体,看向房间的那扇门。莫里森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的一刹那,正好看到门缝中蠕动的黑色阴影中出现了莱耶斯的身影。

“他就是死亡天使,对吗?”

说话的是米娅。她脸上的害怕之色与上次莱耶斯来访之时相似,虽然看着莱耶斯,但她的话却是在问莫里森。莱耶斯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莫里森,仿佛在问她是怎么知道他的。

莫里森一言不发地撇过了目光,点了点头,算是给了他们两人一个回答。

“我还在想为什么这个虔诚的神父今天没有在他的主面前祷告,看起来他似乎是准备替他的神主做另一件事——为一只迷途的羔羊祈祷。”

莱耶斯的话语中依旧没有任何感情的存在,死亡对他来说司空见惯,他根本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的死而动容。与他不同,莫里森并不认为这是个值得嘲弄的场景,他沉下了眉头。

“你来的不是时候。”他说,“不管你是要吵架还是要讨债,我都乐意奉陪,但不是在此时、在此处。……你应该离开这里了,就现在。”

他以这种不友善的口吻警告着莱耶斯,然而在他的话音落下后,响起的却不是莱耶斯粗哑的回敬,而是米娅颤抖的声音:

“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莱耶斯的身上,“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不,米娅,他是来……”

“是的。”莱耶斯打断了莫里森的话,无视他的惊讶,眼窝深处没有光芒的眼睛与米娅对视着,“我今晚是来带你走的。”

“莱耶斯——!”

莫里森猛地站起身。莱耶斯偏头看了看他,从面具底下传出一声像是冷笑的喘气声:“坐下吧杰克老爸,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今天到这来本就是为了工作。她的死期已经到了,你没有办法阻止。

“就像你阻止不了很多事情一样。”

他低声在莫里森的耳边接了这样的一句话。莫里森握成拳的手微微地在抖动,他深蓝色眼睛中倒映着莱耶斯那张苍白的面具,里面透露出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但能够看出来,他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相反,躺在床上的米娅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苍白无力、却在她的脸上绽放出了光彩的笑容。

“是吗,我要死了啊。”

“米娅……”

“没有关系的,神父先生,我并不感到难过。”她眨了眨眼,“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去往天堂、见到妈妈,我们可以一家团聚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莫里森看着她的笑容,一时竟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她笑得更加开心了,脸颊上微微起了些红晕,病色在笑容的照耀下几乎褪去。此时的她看起来,与镇上那些健康的同龄人别无二致,甚至显得更加活泼可爱。

她看向天花板,开始做起祈祷——就像她清醒时每天都会做的那样。

“亲爱的主……”

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莱耶斯的发出一声不悦的叹息声,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打断米娅的祈祷,而是无聊地靠在一边的墙上,任她自言自语。

“……我即将去往您的身边,前往您所在的天堂,亲耳聆听您的教诲。天堂有您与众神的存在,我将永不孤单、永不害怕。感谢您,感谢您赐予我生命,感谢您给予我光明,感谢您教导我生存与死亡的意义,感谢您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遇见神父先生——”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但嗓子仍旧干涩得像是要冒起烟来。时间不多了,于是她提起最后一口气,努力地完结着自己的祷告词:

“感谢他予以我面包和水,感谢他在此处收留我,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包括他在我的床前讲的故事,那些惊险的探险与真挚的感情——”

说到这,她与表情震惊的莫里森互望一眼,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愿您保佑神父先生,愿他走出迷茫、心愿能够得以实现,愿他在离世之时能够不留遗憾,愿他走入您的殿堂之时,迎接他的会是他希望看到的那个人。

“阿门。”

天空中又降下一道闪电,离他们所在的地方很近,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回音。米娅阖上了眼睛,她的光芒不见了,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比之前更加严重的病色迅速蔓延回她的全身。

“时间到了。”

莱耶斯敲响了丧钟。他走向米娅的床边,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各执了一把黑色的霰弹枪,黑烟滚起,让他的身姿更加形同鬼魅。他走过莫里森的身边,莫里森没有阻止他,只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米娅。

“谢谢你,神父先生。”

她哆嗦的嘴唇如此说道,尽管她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吗?”

米娅点了点头。黑色的枪管抵在她的额头,黑色的烟雾将她与莫里森隔绝开来,黑色的死亡天使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地,枪响如同一声炸雷,让莫里森不由得抖动了一下。

——莱耶斯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正在消散的烟雾中的,是米娅毫无血色、犹如白骨的身躯。

她死了。

窗外的风雨激烈地交织着,像是天堂为了迎接她的灵魂而奏响的交响曲一般此起彼伏。莫里森慢慢坐回座位上,将脸埋在手中。

“如果你哭了的话,那就太恶心了。”莱耶斯收起了枪,“我想,我死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慈悲——你扣下扳机的时候甚至比我都要果断,不是吗?想必你当时看着我的尸体的时候,应该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你并没有你死时的那段记忆,不是吗。”莫里森的回答从他的手指缝中传出。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当时也在我的尸体旁边流眼泪了吧。”

“放心吧,我没有。”莫里森喘了一口气,放下了手,冷静而阴郁地看着莱耶斯,“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你,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就好,不然如果知道你在我的遗体旁像个女人一样哭泣,我一定会吐出来。你不会对我的死感到有什么不忍,但对于她,我看就未必了。”他指了指米娅,“莫里森,你老了,老得可怜,老得心软,老得连死亡也难以接受。”

“……不,我接受。”

他看着莱耶斯。

“我接受死亡。即使你现在就要带我走。”

“你以为我会直接在你的头上开一枪?太天真了,莫里森,我可不想像你一样失业。”莱耶斯摇了摇头,“你还有时间活着,有时间痛苦。如果时间能够折磨你到死,我将会很开心地在那一天前来看看你最后的表情,并且收取我的报酬。”

莫里森的掌心中传来金属的冰凉触感,银色的链子在他的指缝中闪耀着光芒。他攥紧了双手,平静地望向莱耶斯。

“如你所愿,我会撑到那一天的。”

你来带我走的那一天。

 

-Will you be my light-

-Will you be my strength-

-Promise you won't let me go-

 

黑夜来临。

莫里森划上一根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点燃,这放在以前不过一两分钟便可以完成的事情,现在要花上他十分钟的时间。他老了,头顶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满是皱纹的眼窝中,那双浑浊的蓝色眼睛微微眯着;他抖动的手指尖被火柴燎黑,因为他根本来不及熄灭、它们便已经烧到了尽头。

他的每一次抬手,动作都缓慢得令他自己都难以接受。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前几年庆祝新世纪的时候,几个镇上的高中生来给他送过些没有用的小礼物——那些他不知道要用在哪里的装饰以及他咬不动的饼干,可那究竟是几年前的事情,他并不知晓。值得高兴的是,时间并没有让他完全遗忘过往的事,也没有将他变成一个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流口水的痴傻老人。虽然他的行动与思考都减慢了、记忆力也减弱了,但他仍能够行动自由——即便他最近感到身体似乎正在一点点生锈,似乎哪一天他就会像腐朽的雕塑一样轰然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最后一根蜡烛亮了起来,莫里森熄灭火柴,转过身,准备开始他的日常祷告。这时,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影子——莱耶斯站在晃动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与莫里森不同,时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就像莫里森来到此处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他仍旧穿着那件同样的兜帽长袍,脸上仍旧戴着那张同样的骷髅面具;他的背依旧挺直,身体看起来依旧充满力量。

“嘿,加比,你来了。”

莫里森笑了笑,但莱耶斯没有。他抱着手,视线紧盯着莫里森。即便感官已经迟钝了,莫里森还是能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到一股严峻的气息。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吃惊。”

“是的。”莫里森淡然地说道,“我知道你会来。”

莱耶斯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你知道?”

“米娅告诉我的——就是你在这间教堂里带走的那个小女孩。”

“我不记得了。”莱耶斯偏了偏头。莫里森并没有在意,他像是沉浸在回忆里一样继续说道:“就像她说的,她的灵魂去了天堂,与她的母亲、和神同在。她如今已经是个天使了——与你不一样的天使。”

“是吗,那还真是恭喜她。”莱耶斯不满而讥讽地说道。

“她和我说,死亡天使今天将会降临这里。”

无视了他的调侃,莫里森清晰地说道。莱耶斯身上那股冷笑的气息消失了,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是的,杰克·莫里森。”莱耶斯粗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的时间到了。”

“是吗。”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曾说过你接受死亡,我希望你不要食言。”莱耶斯掏出了枪,“要是一会儿我看到你跪下来哭着求我宽限你几年,我会感到非常失望的。”

“放心吧,我不会的。”莫里森说道,“但我希望我能够有最后一点时间,让我做完这次祷告。”

“……如果我说不行呢?”

莫里森的视野中出现了黑色霰弹枪的枪身——那把枪曾经带走过米娅的灵魂,而如今它就在他的眉心处——它遮挡住了莫里森看向莱耶斯的视线,散发着危险的黑气,仿佛随时都会扣下扳机。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峙着,教堂中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就像是凝固的冰块,连烛火也不再摇晃。

最终,莱耶斯打破了僵局。

“……开玩笑的。”他收回了枪,摊了摊手,“我只给你两分钟。”

莫里森看了看他,似乎想要道谢,但最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回到了他日常祷告的地方,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他深深地弯着腰,那年轻时给他带来强健体魄的背部肌肉此时已经完全成为了失去活性的累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肿块,让他看起来犹如书中写到的那个在巴黎敲钟的怪人一样。

他缓缓地开口:

“全知全能的主,我在此最后一次向您祈祷,愿您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才又嘶哑地继续说道:

“感谢您的光芒照耀,让我能够追寻您的脚步;感谢您长久以来一直陪伴我左右,让我免受孤独与寂寞的困扰;感谢您赊予我这个罪人时间,让我能够有最后的时间向您忏悔。”

他微微直了直身子,看向前方。眼前光滑的石制圣讲台上映出他身后的莱耶斯,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感谢您赐予我生命的意义,而那个意义就是你。”

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覆上那冰冷的石块,轻轻抚摸着那黑色的、难以辨别的轮廓。他将额头抵了上去,声音渐渐减小。

“我即将逝去,而你永存。我不求你能够恕免我的罪过,只愿你能够接受我这个不洁的罪人,愿你能够接受我的灵魂,并容许它陪伴在你左右。

“愿你能够相信我。”

至此,他的祷告结束了,但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他本该作为结尾的词。他不需要那个词来证明他的信仰,因为他并非是在向神祷告,而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做出了一份告白。

——而这份告白也真切地传到了他想要告诉的人的耳朵里。

莱耶斯没有做出反应,他站在原地,仿佛雕像一般立在角落中,看着莫里森佝偻的背影靠在漆黑的圣讲台上。教堂内鸦雀无声,只有莫里森粗重的、不时响起的呼吸声,成为他残存的生命的象征。这样的寂静不知维持了多长时间,莫里森才吸了一口气,叹息着说道:

“加比,你该开枪了。”

枪在莱耶斯的手上,但他没有动。他只是盯着莫里森,像是要将他的背影牢牢地记住一般、紧紧地盯着他。然后,他问道:

“你信神吗,杰克?”

这个杰克·莫里森在梦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问题,此时真切地发生在了现实之中。他没有马上回答,尽管他知道他在梦中是怎样回答的,他知道他一度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然而此时,他却否定了。

“不。”他轻声说道,“我不信神。”

烛光暗了下去,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莱耶斯看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他的脊背不再弯曲,头顶银白色的头发不再稀疏,身上萎缩的肌肉再度恢复了活力,看到他转身面对自己,深刻皱纹不复存在的脸上、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紧紧地透过骷髅面具的眼窝盯住他的双眼。

这是年轻时候的莫里森,那时他和莱耶斯还没有发生那些不必要的摩擦,他们还是朋友,是伙伴,是在这个世界上彼此最能够依靠的人。

“你不信吗?”

这次反倒是莱耶斯显得有些动摇。

莫里森笑了起来,却不是那时的他脸上经常带着的那种自信与骄傲的英雄笑容,而是平静与豁达、带有一丝悲哀的满足感的笑。

“曾经我的心中有神存在,但现在不了。”他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向神祈祷,但他并不会就此回应我——无论是对我在现实中做出的祷告,抑或是在梦中乞求的救赎。尽管他听得到,他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明说,但他分明在说几十年前、他险些被梦中的莱耶斯杀死的那件事。那是梦,但也是现实。因为他在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便已看到了他的脖子上、那条从不离身的银色链子下有一圈淡淡的红色的痕迹——并不是项链的压痕,而是一圈像是被鸟爪抓过、痕迹顶端还带有尖利物体划过留下的血丝的勒痕。那痕迹实在太过特别,特别到答案只可能是特定的人选。

这也就是说,加布里尔·莱耶斯在那晚曾经真的想要取他的性命。

莱耶斯的面具上似乎有阴影落下,因为他的脸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阴沉,而他对面的莫里森却像是全身都在发光。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关系,光与影,明与暗,水火不容,却相依相伴。

“我曾万分的憎恨他,甚至于亲手杀了他,然而在那之后,我才发现,我并不是真心想与他为敌。

“我骗了你,加比,我曾在他的尸体前落泪。”

他源源不断地、仿佛要掏空自己的内心一样诉说着。

“你无法想象当我发现他从我为他堆砌的坟墓中爬起、再次出现在这个世上时,我心中的感受。我恨不得马上飞奔去他的身边,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可当我循着他的踪迹、好不容易见到他时,我却只能对他说——

“好久不见了,加比。”

隔在两个人中间的那张纸终究还是被莫里森亲手捅破了,他那如风暴洪水一般的感情最终全部涌向了莱耶斯,尽管他知道那会让他困扰,但他还是决定说出这些话。如果他不说,他就再没有机会可以说,他将无法得到救赎——

而莱耶斯也将永远无法从憎恨中解脱。

米娅昨晚在梦中告诉他的还有一句话:

“我很抱歉,你死后无法去向天堂,但你可以选择你的归路。”

他的归路?

答案不言则明。

他的身影开始褪色,开始碎裂,周围的一切开始忽明忽暗。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不信神,我不再将你奉为神祇一样信仰,因为那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

然后他用极低、极轻的声音颤抖地喃喃道:

“我爱你。”

空中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一声惊雷,又像是建筑物在轰然倒塌,周围的一切开始坍圮。莫里森的剪影凝固成他在旧报纸上的那些发黄发皱的头像,迅速地风化崩裂,只有嘴唇还在不停地开启着。

“我爱你。”

“不,杰克——”

莱耶斯叫出他名字的一刹那,教堂恢复了原状。蜡烛仍在架子上燃烧,晃动着昏黄的火苗,圣讲台与腐朽的木椅仍旧摆放在远处,一切都与之前没有变化。

那颓塌的不过只是个梦。

属于倒在圣讲台前的那个老人的梦。

莱耶斯冲了过去,跪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中。回到了现实,莫里森又恢复成了那个行将朽木的可怜老头,他嘴唇发白,身体哆嗦着,只剩下最后这一口气等待着莱耶斯执行死刑。

“杰克,狡猾的杰克。”莱耶斯的声音中少有地带着哽咽,“你还是老样子,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到死都是这样。”

“哈,我从来就没变过。”老人气若游丝地喘息道,他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除了老了一点——不止一点。”

“可我变了。”莱耶斯说。

“不,你没变。”莫里森从眼缝中看着他,“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加布里尔·莱耶斯——是我认识的那个加布里尔·莱耶斯。”

“……让我最后看看你的脸。”

莱耶斯沉默了一下,摘下了面具。

没有人可以形容那面具后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它仿佛是由像电视雪花一般的黑色颗粒组成的,不断地晃动,勉强构成一个人脸的形状,却并不稳定,然而莫里森却笑了。他看到的是他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那个阴郁又不苟言笑的莱耶斯,那个他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认识的莱耶斯,那个与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的莱耶斯,那个即将死在他手上的莱耶斯,那个从来不存在过的、老去的莱耶斯。他认识他所有的面孔,即便它们在涣散、在重叠,他也依旧记得他。

他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那张脸,然后说道:

“加比。

“带我走吧。”

莱耶斯看着他,这个驼背的可怜老头,在他所爱的人怀中安详地闭上双眼,生命迅速地枯萎。他从未再如此接近他,他知道他的后悔、他的不安,知道他一直想说却没能说出口、在今晚终于坦然承认的那些话,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恨他,也远比自己所想的那样要爱他。

“好的。”

他允诺道,俯下身去,在杰克·莫里森的唇上印下一吻,一个冰冷、毫无生气、却充满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复杂情感的吻。

莫里森的时光凝固了,他没有再睁开眼,微微勾起的唇角宣示着他的心愿已得到了满足。他的身躯在莱耶斯没有温度的怀里渐渐冷去,领口滑出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那条项链——那条挂着银色骷髅的项链。

骷髅的反面印着一行字:

“致我的天使。”

下面是被重新刻上的两个字母:G.R.

加布里尔·莱耶斯。

莱耶斯拿起它,将它握在手里。黑烟萦绕在他们两人身边,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之时,加布里尔·莱耶斯与杰克·莫里森都已消失无踪。

从那一天起,再没人见过死亡天使。

 

-I’ll never betray-

-In the end of time-

-Still my love’s gonna be there-

 

 

~完~

 

评论(2)
热度(66)

© ½EGONUTS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