½EGONUTS

【OW】麻雀

*非CP向

*第一人称注意

 

 

1

 

父亲养的麻雀死了。

我跪在它的笼子前,睁大了双眼盯着它。那时我只有三岁,还无法分辨出“死”与“睡着了”的区别,满心只想着要好好看看它的样子。

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在这样近的距离观察过它。

父亲从不让我随意动他的东西,尤其是他所珍爱的这只麻雀。他把它养在笼子里,悬挂在我够不到的地方,让我只能听见它扑棱翅膀的声音,看到笼子的晃动,却看不见笼子里的东西。

——只有一次。在过去那样多的时日里,我只见过它一次。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冒险经历。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秉承着自己膨胀的好奇心,趁着父亲离家的空当偷偷溜进了和室而已。这间和室并不算小,但除了饲养这只麻雀之外并未拿作他用。我一眼便看到了悬挂在头顶上方的笼子,与往常一样,那只麻雀在里面飞来飞去,笼子也不断地左右摇晃着,仿佛是在诱惑着我。

我左右看了看,好在房间仍正常布置过,除了这只麻雀外还整齐地摆放了几把椅子。我还没有那个力气搬动它们,只能勉强拖过一张,爬了上去,踮起脚。直到这样,我才能勉强看到它的样子——

那是一只十分特别的麻雀,至少我从没见过任何一只和它一样的麻雀,从来没有。它和常见的那些棕色花纹的麻雀不太一样,尽管身上的颜色仍是以棕白色为主,但它头顶的羽毛是黑色的,脖颈周围还长了一圈翠绿色的茸毛。它叽叽喳喳地不停叫着,在我的面前的笼子里飞上飞下。

正当我看得起劲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了。他站在门口,直到我惊慌失措地发现他站在那里,才一言不发地揪起我的衣领,将我扔出了房间,然后在我的面前关上了房门。

从那天开始,我便不被允许进入那间和室,这成为了家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父亲在的时候自然如此,而当父亲离开家里的时候,也会有他的手下、家仆,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无论何时,只要我接近豢养着那只鸟儿的房间,就会有从黑暗中伸出的双手、带着微笑的面孔将我从那里拉走。就连透过纸门听见它的翅膀扑打在小小的身体上的声音对我来说,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像我这样大小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大约还可以为此大哭大闹一场。可生在岛田家,即使不过三岁,我也不能为此而流一滴眼泪,或是表现出太多的不满。我必须要学会忍耐,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于是我不再试图进入那间和室,即使走过它,脚步也不会有半分停留。但实际上,我仍对那只笼子里的鸟儿念念不忘,等待着某一天可以再次进入那间房间,看到它那小小的身影。

这就是那一天,我与它的再度相会。

我知道,如果父亲看到我出现在这里,与他重要的麻雀一起,他又会生气,但他现在并无暇管顾我。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重要到家中所有的人也都在为此四处奔忙,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在意这只家主饲养的鸟儿。所以我将纸门打开了一条缝,然后钻了进去。

可我没有看到悬在空中的笼子。笼子掉落在我眼前的地板上,里面的鸟食洒了一地。

麻雀没有在飞,也没有在叫。平时总是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它此刻倒卧在笼子的一角,微微抽搐着,浅灰色的眼睑在水润的黑色眼珠上翕动着,像是要哭,却哭不出来。

后来的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父亲身为家族大名,却为何饲养一只小小的麻雀,这和他的身份不符。他这样的人,更适合养鹰、养枭、养雕,总之不会是这样一只弱不禁风、随处可见的小鸟。然而当时的我跪在它的笼子旁,将脸贴近了笼子,除了对它的好奇外别无他想。

我从未从未疑惑过笼子为什么会掉下来,从未意识到过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样子。我只是看着它的身躯渐渐僵硬,小巧的眼珠也渐渐地被半透明的灰色眼睑完全遮盖。

然后我听见距离我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欢呼声,以及一声啼哭。

我转过了头去。

 

父亲养的麻雀死了。

而那一天,我的弟弟出生了。

 

2

 

新生儿的降临让整个家里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除了我。当父亲发现那只麻雀的尸体后,便咬定那是我做的。尽管我否认,当夜我还是被罚在“龙头蛇尾”的卷轴下跪了几个小时,被抱回屋里去的时候,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大约是那次的教训,又或者是被人告知了那只小麻雀已经“死了”,在那天过后很久,我都没有产生再次踏进那里的想法。而父亲却将新生儿安排在了那间和室里。长老们曾经阻止过他,说虽然只是一只麻雀,但终究是晦气,就连母亲也表现出了不悦,可父亲一意孤行。他派人打扫了屋子,当夜便让乳娘把婴儿抱进了那个房间。

所以,尽管知道这个家里、那个房间中又多了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却没有见过我的这个弟弟,甚至于与他的生活没有半点交集,直到突然的一天,父亲派人叫我过去,说是让我见见我的亲生弟弟,我才又再一次踏入那间屋子。

可当我到了那里,我并没有见到父亲,也没有见到我的弟弟。空无一人的房间之中就只有我一个人。比起之前,和室多少有了些变化,添置了些婴儿与乳母所用的必需品以及寝具之类的东西,原本挂在那里的鸟笼则不见了。父亲没有再养新的麻雀,那个鸟笼也变成了无用之物,大概是与麻雀的尸体被一同丢弃了吧。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我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我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屋子的那天所站的地方。说来奇怪,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鸟笼掉落的位置和角度,就连它与我脚尖之间的距离都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来,包括鸟笼里的那只麻雀死亡时的样子。

然后我就看到了它,那只麻雀。它站在和室深处的桌子上放着的一截短短的树枝上,侧对着我。父亲将它做成了标本,放置在这间房间之中。它身上的羽毛被从和室的门缝中透进的风吹得微微晃动,仿佛依旧活着一般。

可它终究是个死物。死物就是死物。即使父亲让它成为了如此精致的标本,它也仍和其他那些父亲所拥有的装饰品与收藏品一般无二,无论看上去再怎么鲜活,却只是一具空壳,身体里面的生命被抽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却永远不会再回来。它不会眨眼,不会鸣叫,不会扑楞着翅膀到处乱窜个不停。即便如此我还是盯着它看了很久,心中甚至还因为能够再次见到它而感到些许高兴。

——想必我当时还不能够理解伪物与真实的区别,就像我不能够理解,为什么父亲养了鹰、养了枭、养了雕,却还要养这样一只麻雀。

我向它靠近了些,但也不敢走太近。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不想让他因此再责罚我,因此我只是站在那里。

这个下意识的判断是正确的,没过多久,我便听见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父亲回来了,身后跟着母亲和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的乳娘,以及几个家仆。他走进房间,看到了我。

“父亲。”

我毕恭毕敬地行礼。父亲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屋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旁放置着的便是那只麻雀。乳娘也跟了过去。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父亲身边的一张小床上,然后站在了一边。母亲停在了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

“半藏,过来。”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而洪亮,却比平时要高亢一些。他似乎很开心,我并不知道原因,也没有问,只是遵照他的话、顺从地牵着母亲的手走向他。那只没有了笼子的麻雀离我越来越近。我看着它,但它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翘着头,黑色的眼珠倒映着和室中的光线,没有任何神采可言。

“见见你弟弟。”

当我们来到他面前时,父亲这样说道。母亲将我抱了起来,凑近了那张像篮子一样的小床。我将目光从那只已经死了的鸟儿身上移开,这才看清乳母从怀中放进那张床里的是什么。

那是我首次见到我这个所谓的“弟弟”。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到过任何的婴儿。他很小,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头顶已经长出了乌黑的毛发,短胖的四肢以奇异的姿势在空中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用柔软的棉花填充的布偶一般;他穿的衣服是灰白色的,颈间却系了一条绿色的手帕,上面依稀可以看见一条龙的纹路——龙是我们家族的纹章,大约也是从他这个年纪开始,我所使用的物品、所穿的衣服上,也都会有龙的标识。这是他身份的象征。

实际上,这次兄弟之间的相见本应该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就此结束。我对这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小婴儿并没有足够的兴趣,父亲大概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想让我“见见他”而已。但当时,我却真的被这个小家伙吸引住了。这并不是由于一般的孩子对婴儿的好奇心,或是奇妙的血缘羁绊,而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漆黑而明亮的双眼,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却又明亮得像是夜空中的圆月一般。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见过一双相似的眼睛,或者说,任何人类。那样浓郁的黑色与光亮的神采,都只让我想到一样东西——

那只麻雀。

不过是活着的时候。

他睁着眼睛,看着我,不哭也不闹,只是与我对视着,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看来他很喜欢半藏。”母亲笑着说,“决定他的名字了吗,老爷?”

“还没有。”父亲说。

“那可要快点决定才好,孩子已经快满月了,总要有个称呼才行。”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个词。那是个我听不懂的词语,发音很古怪,但很显然,那并没有成为我弟弟正式的名字。在之后不久的满月宴上,父亲当着亲族们的面,宣布岛田宗家次子的名字为——

“源氏”。

但私下底,我却经常听见父亲以那个奇怪的词语称呼我的弟弟。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的那个词语是一种名为英语的语言,代表着一种常见的鸟类,翻译过来的话就是:

“麻雀”。

 

3

 

冬去春来。一转眼,我们出生时所发生的战争结束了,再一转眼,父亲的帮派已经成为了全日本最大的黑色帝国。

二十年的时间,他将岛田家的势力范围从花村扩大到全县,再扩大到全国,甚至将触手延伸至了海外。美国的死局帮、澳大利亚的拾荒者、巴西的费斯卡集团都在明里暗里与岛田家有着不同程度的交易。

父亲真正地带领岛田家走到了顶峰。

没有人质疑他的权威,就像没有人质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那些质疑者都死了,帮派被吞并,家族被打垮。而做出这些事情的,自然就是我的父亲。在与我们隔海相望的中国有一句古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父亲将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

我看着他踩着这些与他作对过的人的尸体,将岛田家族送上辉煌的顶峰,并且心中也明白地知道,将来我会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这就是我,岛田半藏,作为岛田家少主的命运,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我全盘接受,毫无意见。

而与我同样作为父亲的孩子,源氏则不同。他是次子,就像所有世袭的权力一样,只要有我在,他就不需要继承如此庞大的家业,并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摆脱这一切。他需要辅佐我,作为我的亲信管理家族中的一部分事务,就像我们的叔伯与我们的父亲一样。

因此,即便岛田家族未来的接班人是我,源氏也必须要与我一样,从记事开始便为了岛田家族的兴盛而学习各种各样的事物。我们在同样的老师手下接受教导与训练,从西方的语言到东方的谋略,从待人的礼仪到制敌的手段,体术、剑道、忍法,源氏都完成的非常出色。他很享受家族的成功为他带来的利益,就像他十分热衷于学习忍者之道一样。

但他自始至终都对父亲的事业没有丝毫兴致。

由于年长他几岁,我比他更早一步接触到了父亲所谓的那些“家族产业”。自我成年后,父亲便开始带我处理一些事物,我也开始逐渐知道家族赖以为生的那些违法勾当,明白国内各个权力之间的勾心斗角,学会如何不动声色,如何冷酷无情。等到源氏成年的时候,我已经熟知了这个国家一切的地下脉络。

那一天,父亲带着我们站在顶峰,俯瞰他的帝国。他想要向源氏展现他的成就,他的辉煌,想让源氏像我一样看清自己的未来并去接受它。

可是源氏脸上的却没有表情。他淡漠地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没有显露出任何高兴或是敬畏的神色,也没有任何厌恶或是痛恨。

他是真的毫无兴趣。

从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知道,他是不可能走上和我相同的道路的。

“他会的。”然而父亲却如此说道,“源氏只不过一时无法接受而已。他是岛田家的人,是我的儿子,他早晚会接受这一切,并与你一起肩负起岛田家族的命运。”

他坐在那间和室里,那间源氏在婴儿时期居住的和室,那间我初次与死亡会面的和室,那间他曾经饲养着小小的麻雀的和室。而那只麻雀还在他的手边。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都保留着它,在那间和室里。他命人定期保养它的标本,试图延缓时间的流逝,但它的羽毛仍然变得脆弱,眼珠的色泽也已褪去。父亲心爱的它甚至比他所不中意的那些动物标本腐朽得更快。

我已经没有小时候那样对它充满好奇,注意它也不过是遗留下来的习惯。我没有再多看它一眼。父亲确认的事情容不得反驳,我无法再就此事说些什么,只能简短地与父亲聊了两句后便退下了。当我回到中庭的时候,我看到一些家仆匆匆忙忙地出了后门。尽管他们用布遮住了手中的东西,但并没有表现得鬼鬼祟祟,在看到我时也没有慌乱的迹象,我也就没有在意。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东西掉落在地面上的血迹与羽毛。

是父亲养的另一群鸟儿。

对他养的那些鹰、那些枭、那些雕,父亲从不心慈手软。他训练它们,教会它们如何猎食、如何驱逐、如何在弱肉强食的争夺中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他让它们厮打,从不在乎它们掉了几根羽毛、翅膀上有几道伤痕,他甚至不关心最后留下来的是哪一只。

然而谁都想不到,这样看起来冷酷无情的父亲曾经却饲养一只不起眼的麻雀。他给它喂最好的鸟食,却从不对它做任何要求。

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如此独独偏爱一只麻雀。

从那天起,源氏没有再出现在过任何“家族事务”之中。在父亲与家族长老们在为了竞争而绞尽脑汁,在我为了将来能够承担起岛田家族而努力时,源氏却将自己大把的时间与金钱挥霍在了玩乐之上,挥霍在了那些会动的卡通画面以及洋葱小鱿上。他没有显露出半点父亲所确信的“接受”。

与其说是不接受,不如说他在逃避。

父亲也试图改变他。他委派了几位手下,交代给源氏一些帮派里无关痛痒的事情要他完成,但源氏却从没有放在过心上。他将那些派给他的手下赶去处理这些事情,自己却不闻不问,甚至连完成后的报备都是由这些人完成,他就连揽功的想法都没有。久而久之,家族中的人也看不过眼去,想让父亲以强硬的手段逼迫源氏正视他的身份、正视岛田家族的事业。

然而一向作风硬派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却始终只是敷衍了事。

见父亲对源氏一味地包庇与宽容,组里的人开始将目光转投向我。他们奉劝我去说服我这个棘手的弟弟,我也的确这样做了,可是没有用。即便我们兄弟两人的感情还算不错,但源氏也仍不打算听从我的劝告。他仍然整日里随心所欲,过着自己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生活。

麻雀,父亲私下底总是这样称呼源氏,仿佛那才是源氏真正的名字。

而当时的他的确让我想起父亲的那只麻雀。

在父亲的保护下,那只麻雀被养在高高悬挂的笼子中,无忧无虑,不必与同类厮杀便可以存活,不必自己猎食仍可以填饱肚子,想飞了就在笼子里扑腾几下翅膀,不想飞了就站在笼中叽叽喳喳地鸣叫。生活仿佛轻松而美好。

可只有一次,父亲转过头,笼子从空中掉下来,这只脆弱而无助的小鸟便就此死去。

没有人知道,当父亲再次转过头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会发生怎样的惨剧。

然而我们并没有必要猜测。笼子掉落的那一天远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得来得要早得多。而当它掉落地面时所发出的声响,也远远超乎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4

 

父亲死了。

他死的时候正值壮年,与这个家族一样,处于人生最辉煌的阶段。他看起来不可战胜,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带走他。

然而就是这样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父亲,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颗子弹穿过了额头,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便丢掉了性命。他死得太过突然,突然到他倒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扶他一把;突然到消息传回本家的时候,我们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要为他的死而哭泣;突然到他倒在自己流出的鲜血中时,甚至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我们没能找到那名凶手。在父亲的葬礼之上,我在他的棺木之前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岛田家的新任大名。

那场葬礼格外的寂静。除了送葬词及必要的官话外,没有人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长老们一言不发,纷纷低着头,似乎在为父亲的死默默哀悼。然而我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自心底地为我父亲的死而感到悲伤。他们露出那副表情,是因为他们在想,我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又能怎样从我的手中得到好处,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岛田家的前途命运又会是怎样。

源氏也十分沉默。他黑色的眼睛呆滞地盯着父亲墓前的浮土,因为与父亲赌气而染成绿色的头发在一片黑色的肃穆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就像他的存在一样。他可能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担心家族前途的人。

他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葬礼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忙于接管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一切事务,以及周旋。在树立了足够的威信之前,“岛田家当家”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名号,而不是事实。我能体会得到我这个突然接手的年轻管家并不足以让这些父亲的原部下们信服,尤其是那些跟了父亲许多年的长老们。尽管他们表面上服从我,但实际上,他们与我的每一次交谈都像是博弈,抛出仿若不经意的一句话,试探我对他们膨胀的权利欲的忍受底线。

但我仍然需要他们。他们虽然想要利益,却并不傻,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仍然提出了许多建议,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外人无法趁虚而入,也没有使家族内部的人心涣散。不管为了怎样的理由,他们仍然在辅佐我凝聚好这个由于父亲突然的死而有可能分崩离析的家族。如果我想要将家族的荣耀继续下去,我就需要他们。

这是笔没有明言的互相利用,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仍在向我提出维持大局却又能让他们从中获利的提议,而我则在权衡过后或轻或重地履行它们。在我可以建立起足够的威信,能够成为父亲一样独当一面的当家之前,一切本来就应该如此进行。

直到他们再次将目标转向了我弟弟。

“他是岛田家族的人,是我们的二当家,他必须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他们这样说。而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因为他们说的没有错。这些老狐狸们从来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从葬礼过后,我一直没有时间考虑源氏的事情。我原以为他会因为父亲的死而改变主意,选择继承父亲的衣钵,与我站在一起,但在我忙碌的那段期间,他却仍然过着父亲在世时那样的生活,甚至更甚。自葬礼过后,他在家中露脸的次数只手可数,在我找到他之前,他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回过家,即便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想要回来的念头。我看着他,劝告他回来,做他身为岛田家二当家所应该做的事情。

但他只给了我一句话。

“我不会去的。”

他不会知道这一句话将会对他的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然而当时无论我再如何劝说,他始终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将我的话听进耳中。无奈之下,我只得暂时离开,用像父亲一样回避的态度将这件事暂且压了下去。

然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一段时间过后,长老们又仿若不经意般的提起源氏,询问我他准备何时参与家族事务,准备何时坐好二当家的这把交椅。我无法准确回答他们,只能含糊地说源氏正在考虑。

这个谎撒得连我自己都不信,长老们自然也不会信。他们眯起眼睛,看着我,狭窄的眼缝中露出精光。

父亲也是如此,儿子也是如此。

那光芒中似乎隐藏着这样讥讽的意味。

我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直到这个话题结束。他们没有将话说出口,我就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够自己将这口气咽下去,同时也因为父亲遗留给我的这个最大的难题而焦头烂额。

源氏的事情的确需要解决了。我想。

可是事情的发展是如我所想的那样艰难。一次,两次,三次,时间越拖越久,源氏的态度始终像父亲仍在时那样坚决。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恶言相逼,他都听不进去,后来我索性派人将他强行押回本家受命,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还是从自己的屋子中消失了。为了能够让他在岛田家族中独当一面而从小到大学习的忍术反而成为了他逃避这个问题的工具。长时间与源氏毫无进展的僵持使得家族中人心躁动,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父亲在时尚且还能应付,但我坚持了这样长的时间,已经无法再将问题搁置不谈。

这件事始终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终于有一天,长老们找到我,没有谈论其他的问题,只就源氏的事情如此对我说到。

瘤还是要早些切除的好。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笼子落地的声音。我别无选择。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源氏谈判。

我面对着那张“龙头蛇尾”的挂画,面前是放在刀架上的刀。那是父亲的爱刀,是武士的证明。我就在那里等待着弟弟的到来。多年以前,在他来到这世上的时候,我也是在这里,在夜晚,跪了几个小时,跪到自己的腿毫无知觉。而现在他来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

“你找我,哥哥?”

他说道。我没有听见他坐下的声音,看来他并不想与我交谈太长的时间。

“不过先说好,如果是那个问题的话,我拒绝。我是不会和老爸还有你做一样的事情的。”

在我开口之前,他便如此不耐烦地说到。很明显,他知道我要和他讨论的事情,这件我们已经争吵过无数回的事情,因此他才想要像往常一样尽早结束这个话题。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将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谈论这件事。周围有太多的眼睛盯着我们,今天,我们必须要在这里了结。

我盯着眼前的那两把刀。在父亲真正走上巅峰之前,他应该用它们斩下过不少人的头颅,也用它们捅穿过不少人的身体。父亲的帝国中,满是这两把刀沾过的血。他将它们摆放在这里,一是因为他不再用得到它们,二是为了警示,为了提醒,为了让所有进到这里、所有见到这两把刀的人都记住,父亲是如何带领岛田家走到今天的。

而它们现在也在提醒着我。

我再一次、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询问源氏是否真的不愿意为岛田家效力。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回答得直截了当。

“不。”

尽管已经知道了他唯一的答案可能是什么,但当我听见他如此坚决的拒绝后,大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源氏没有耐心等待我做出什么回应。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了身去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我叫住了他。

“你说可以?”

他听见了我的话,站住了脚。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管老爸留下来的那些事情,你也不会再逼我?”

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源氏惊讶而怀疑的目光中,我伸出手,抓住了刀架上层的那把太刀,站起了身,转向了他。我想,当时我的脸上应该没有表情。

“岛田家的人必须要履行身为岛田家的人所要承担的义务。如果拒绝,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脱离岛田家。”

我看到源氏脸上出现的震惊,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和我从长老口中听见这些话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是要将我逐出岛田家?”

源氏问道。我摇了摇头,抬起手,慢慢地拔出手中紧握的那把父亲的刀。闪着寒光的刀身映射出我毫无感情的双眼。随着一声嗡鸣,我将刀抽了出来。我看到源氏做出了防备的动作,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刀柄上。

我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刀冲他而去。

如果可能,我并不想与他交手,如此真刀真枪地赌上各自性命的交手。

在刚开始习武的时候,我和源氏经常拿着练习用的竹刀互相打闹,互相喊着“我最强!”,然后将刀打在对方的额头上,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较量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形式也从打闹变成了切磋,常常是打到我们两个人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谁也无法动弹一下。

不过下一次,我们还是会向对方下战书,然后继续这样的较量。那可以说是我们兄弟之间为数不多的乐趣。估计我们两个人之中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生死相搏。

但这是他的选择。

如果他不答应协助我,他就是家族的累赘,一个会致使岛田家分崩离析的累赘,一个会威胁到岛田家主威信的累赘。岛田家族不需要这样的累赘。因此他只能以唯一的方法脱离岛田家族,那就是死。

对,即便他在此杀死我也是一样。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周围埋伏的人们便会一拥而上,抓住他,审判他,然后处死他。他永远都无法从这里逃离。

但他杀不死我。他永远都赢不了我,从小时候就是一样。他练习忍术是因为喜好,而我是为了责任。岛田家的人必须要比其他家族的人强,而岛田家的家主必须要比家臣要强,因此我不能输,即使是和自己弟弟的小打小闹也是一样。源氏并没有这份觉悟,这就是为何他永远都无法胜过我。

这场押上了性命的战斗的胜利天平最终还是倾向了放置赌注更多的那一端。源氏不断露出的破绽换来的是身上不断增加的细小伤口,那些流血的伤口导致了他筋疲力竭,无法避开我使出全力的最后一击。那一刀砍过了他的大半个身体。他直接倒在了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浸透了地上的榻榻米,浸入了地面,很快地在他的身下淌出一滩血泊。看到他倒下,躲藏在一旁偷偷观察着这一切的长老们从后堂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假惺惺的同情,说着假惺惺的话语。

我不想听他们说些什么。我只是握着那把仍在滴血的刀,看着被握在我手中的那把刀杀死的弟弟。

我想到了父亲的那只鸟,那只小麻雀。

在这样长的时间里、这样如麻的死亡过后,我竟再一次想到它,想到我第一次面临的死亡。

那时我三岁,我看着它奄奄一息地在我面前闭上双眼,看着它那如同圆润的黑色玉石一般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就如同我现在看着我的弟弟眼中的光辉一点一点地消逝。

“结束了。”

我说。

一切都结束了。

 

父亲养的第二只麻雀死了。

而那一天,我的弟弟也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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