½EGONUTS

【OW】Dawn

*穿越梗

 

 

Evening

 

源氏感到有些晕眩。

这并不是因为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他脚下那些尸体上翻卷的刀伤所引起的生理反应。那是一个纯粹的人才会有的反应,而不是他这样一个被改造过的半机械人所应该有的。况且他也早就已经对此麻木。

所以说,这与那无关。

他摇了摇头,晕眩的感觉并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你可能会感到有些不适,比如头晕或者恶心,严重的话可能会感到脱力甚至于休克。”他想起齐格勒博士说过的话,“穿越时间可不是一件容易而令人享受的事。

“莉娜。”

对,那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莉娜·奥克斯顿,源氏与她并不能算得上熟悉。她是守望先锋的一项试飞计划的飞行员,在前几个月中的试飞过程中出现意外失踪,直到最近才又突然出现,并且出现了一种名为“时间解离”的症状。源氏不太清楚这些事情,他只知道温斯顿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研制出一种装置,用以稳定莉娜的时间,并让她得以控制自己的时间流。

他们决定让她和源氏交手训练,以便让她控制好自己的能力——就像他们当初让他学会控制自己的机体一样。

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日常训练,然而谁也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源氏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他记忆中最后的一个镜头就是莉娜胸前的那个装置发出一阵刺眼的蓝色光芒,然后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位置,身处在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地方——天空是橘红到蓝黑的渐变色,在那之下是裸露在地表外高耸的山地峡谷,相间的风化纹理与夕阳的余晖融合在一起;山岩之间生长着黄绿色的仙人掌,与几株看起来即将枯萎死去的扭曲矮树一起,算得上是他所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植物。时间正值傍晚,太阳刚刚落下,薄暮开始笼罩着这片大地,他站在悬崖边上一处高高耸立的岩石之上,呼啸的风卷起干燥的沙尘颗粒打在他的金属身躯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里是美国西南部,著名的大峡谷地区。就和他在旅行手册上看到的那些图片一模一样。

真难得他还能凭借着记忆认出这个地方。除了他的上司和同事之中从不缺乏美国人这件事外,他与美国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少的联系,甚至没有到过这个国家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到达了这里,也不明白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很迷惑。

不过那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在他的脚下是一个镇子,一个坐落在这片荒凉土壤上的小镇,在夜幕的降临下闪耀着犹如琥珀一般橘红色的光芒。与这闪烁的光辉相映响起的是接连不断的爆破声,热闹宛如狂欢节的礼炮。

可这并不是什么狂欢节,那阵阵爆裂的声音也不是什么礼炮。

——那是枪声。

而那些光芒,则是街道上店铺与杂物燃烧时所发出的火光。

这幅看似很美的场景,实际上上演的正是一出人间地狱。贯穿小镇的主干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一具具尸体,或是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在角落里扭曲地蜷缩着身体,挣扎着、苟延残喘着想要活下去;街道上到处是漂浮在血泊之中的碎玻璃与木片,尸体流出的鲜血淌过整条街,几乎蔓延成河;一群人站在被这样的景象包围着的、火光与枪声的正中央,从他们的穿着以及手上拿着的武器来看,应该就是这场杀戮之戏的主角了。

源氏对这种场面没有多大的兴趣。这不过是又一场他司空见惯的帮派斗争,而且它看起来已经演到了尾声。那群人很明显地分为了两派,其中一方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被另一方团团围住。虽然他看起来仍想负隅顽抗一阵子,但场面胜负已分。他已经走投无路。

连猫捉老鼠的过程都没有,这不过是俘虏与虐杀之间的选择罢了。

源氏不想出手,于是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他从小便看着这种斗争长大,看着这种为了利益、为了地盘、为了稳固自身、各个帮派和联盟之间无论公平与正义、风起云涌的你争我夺。这种戏码每天都在上演,结果无非都是使胜者的势力增加,对于无辜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这个人不过是打手而已,即便他救下了这个人,也不过是让他侥幸活过今天,到了明天,他还是要面临同样的生死抉择。

况且源氏也不知道他值不值得被救。当这个男人选择给黑帮当打手的那一刻起——无论什么原因——他的手就注定不再是干净的了。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从这之中摆脱出来,也并不是每一个从这之中摆脱出来的人都会有一颗赎罪之心。

他恰好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和被包围的那个人相似的,那个家伙也总是戴着一顶牛仔帽。

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背后的人群中有人高喊:

“不,杰西,快回去!”

他的心突然猛地一跳。

对,杰西。

这正是那个人的名字。

几乎是在同时,他转回了身,眼睛重新对焦到那些人身上。一个棕发的小男孩从黑暗的巷子中跑了出来,向那群人奔去,对被包围的那个男人焦急地做着的禁止手势视若无睹。由于那声喊叫,占据上风的那一方的人纷纷回过头去,当看到跑向他们的不过是个幼小的男孩时,他们的脸上出现了不怀好意的恶心笑容。

看来他们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孩而放过他的打算,相反,从他们的笑容中,源氏可以断言,他们在抓住这个孩子后,绝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好事。

从精神和肉体上折磨猎物,也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

那些人抓住了被包围的男人,其余的人则奸笑着走近奔跑而来的小男孩。男孩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脚下仍一步不停地向着那些人跑去,就像是跃向狮子大口的小鹿。

不同的是,这只小鹿的手上握了一把枪,一把左轮手枪。

那些人大概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源氏看见了。他大概能够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不能放任事件继续下去的感觉,而在他决定是否要插手这件事之前,他的身体便已经冲下了山崖,向着事件发生的地点飞奔而去。

可无论他这副躯体的速度有多快,最终还是没能快过事情的发展。在他抵达战场之前,他便听见了枪响的声音——男孩开了枪。

子弹擦过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愣住了,没有人会想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竟然会藏着这样危险的武器。这举动无疑激起那些暴躁的嗜杀者的怒火。他们咒骂着冲向男孩,揪起他的领子,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用成年人的力量向他的身体扬起拳头。看到这个场景,那个被包围住的男人疯了一样地叫嚷起来。他撞翻了身旁的敌人,向着男孩冲了过去。源氏到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些人疯狂地对着那个男人开枪,而那个男人却始终把男孩护在身下的场景。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太多残酷的争斗、经历过太多触目惊心的生死,然而看到这个画面,他还是忍不住发怒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站在一堆尸体中间的原因。

他的刀还在向下滴着血,尸体的碎块与鲜血混在一起,铺了一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刚刚还活着的那些人,那些或暴怒着开枪、或讪笑着围观的人,都已经成了他的刀下之魂。他们的眼睛暴突着,有些人甚至还来不及惊慌,脑袋便已经从脖子上掉落了下来。

源氏不会因为杀了这些人而感到有任何负罪感,也不会有任何快感,或者说,他已经不会对杀人这件事产生任何感觉了。

这是他们罪有应得。

他擦掉了刀上的血,将刀收回了刀鞘之中。男人倒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背上千疮百孔,被数不清的子弹打得血肉模糊,早已经死透了。那个男孩——除了源氏之外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跪在他的身边,摇晃着他的尸体,口中不断喃喃着一个单词:

“爸爸”。

原来那个男人是男孩的父亲,怪不得那个男人会拼尽了力气保护他。在如此小的年纪便亲眼见到父亲以如此惨烈的死状死在自己的面前……

希望这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心理创伤。

源氏将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以便于从眼角观察那个男孩。凑巧的是,男孩这时也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从这个距离,他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男孩的脸。

他吃了一惊。这并不是由于他在男孩那双还流着泪的黑色眼睛里看到了警惕与恐惧,毕竟在男孩看来,源氏应该也不过是个行走的机械杀人魔。他震惊的是,即便岁数相差如此之大,那张脸还是与他熟知的一个和男孩同名的人如此相似。

杰西。

杰西·麦克雷。

身上总是带着如同大峡谷中干燥的风一样狂野不羁的气息的美国牛仔,守望先锋中数一数二的枪手。

虽然同在莱耶斯长官的手底下做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却算不上熟悉,最多只比其他暗影守望的成员要好上那么一点而已,并不亲密。但不知为何,当眼前这个小男孩让他想起了麦克雷之后,源氏竟不由得对此在意了起来。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错觉。源氏皱了皱眉,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男孩。他看起来不过十岁,稚气的脸被眼泪和鼻涕糊得脏兮兮的,没有麦克雷那标志性的牛仔帽和红色披风,只有着一头与他相似的棕色乱发和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瑟缩在他父亲的尸体后面,惊恐地看着源氏,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小灰狐——源氏无法想象他所认识的麦克雷露出这种表情的样子,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的游刃有余,更像是一只狡猾的成年狐狸。

即便如此,可他确实还是从男孩的身上看到了几分麦克雷的影子——不仅仅是几分,越当他看到男孩的脸时,这种让他联想到麦克雷的感觉就越强烈,甚至于让他觉得,童年时代的麦克雷大约与眼前的男孩一般无二。

如果此时有人跟他说这个孩子是麦克雷的私生子,他大概都不会怀疑。不过很可惜,那个男孩的父亲已经躺在了那里,而他并不是麦克雷。

或许只是一个相像的美国孩子而已,“杰西”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棕发和黑眼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特征。

又或许他和麦克雷之间有什么其他的关系。源氏想。麦克雷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家人,说不定这个孩子是他家族中的一员,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源氏总能在这个男孩的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比起源氏恰好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恰好遇见一个与麦克雷极其相似却与他毫无关系的小男孩来说,这个解释似乎更说得通点。

但源氏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他感觉到头有些晕,瞥了瞥男孩,后者仍然以一脸吓呆了的表情看着他。

显然,比起源氏来说,这里还有一个知道的更多的人存在。

想到这里,源氏转过了身来,然而在他的眼前迎接他的,却是一把染血的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那把枪正是男孩在冲出屋子时所拿的那一把,即使在经历了刚才所发生的那一切,他也一直没有松开过手。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源氏,紧紧握住枪柄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源氏没有迈动脚步。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向前迈出哪怕半步,男孩便会开枪。到那时,他们之中必然会有一个人受伤。

而那人绝不会是源氏。

“你想要也把我杀了吗?”

看到源氏没有移动,男孩尖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不惊慌,更像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我不会逃的,只有胆小鬼才会逃。”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似乎并不期待源氏的回答,“我也不怕死,反正爸爸也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没有亲人了。”

他将话中的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刚才才停止流泪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就连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可还是强忍着不哭出来。

“没有亲人了”。

“……我不会杀你。”源氏说道,“我没有杀你的理由。”

不知为何,听到他说话,男孩有些惊讶的样子。

“可你杀人。”男孩哆嗦着,手中的枪也不住地抖动起来,“你杀了这些人。”

他脸色煞白地看了一眼源氏脚边的那些尸体,马上将目光转了回来。这场面对于他来说或许还是太过血腥了。源氏也垂下眼,看了看那些已经气绝的肮脏嘴脸:

“是的。我杀了他们。但你不希望他们死吗?”他的声音冰冷而无情,“你的父亲因他们而死,而他也为你而死。”

他抬起了头,看到了男孩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他紧紧依偎着自己死去的父亲,身上沾满了他父亲身上流出来的血,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却仍然坚持与源氏对视着,没有移开目光。

看到这对天人永隔的父子,源氏有那么一刹那也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宗次郎。他曾庇荫了源氏二十余载,直到他死后,源氏才知道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生活究竟是拜谁所赐——令人难过的是,他却从来没有感激过他。

与他相似的,这个男孩也失去了可以报答父亲的机会。

源氏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他闭上了眼。

“……而我本来可以救他的。”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再次看向男孩,认真而诚恳地说道:

“……我很抱歉。”

在那一刻,他看到男孩眼中对他建立起的戒备在逐渐崩塌、瓦解。男孩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枪,他努力压抑着的那些情绪——惊恐、悲伤、绝望、畏惧——终于忍不住混杂着他的眼泪一起、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了出来。他开始哭泣,放声大哭,而源氏只是站在与他五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注视着他。

从峡谷里吹来的夜风扬起细碎的砂砾与灰烬,周围建筑的装饰品在风的吹动下发出窸窣的响声,让这条死寂的街道顿时嘈杂了起来。

真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源氏听着这样的声音与男孩逐渐沙哑的哭声,心中如此想到。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一个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脚。他低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顶帽子——对源氏来说,恐怕这是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一种帽子样式了——一顶宽沿的牛仔帽。它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朴素得就像是街边随处可买的那种便宜的帽子,然而源氏还是马上就认了出来,那就是男孩的父亲所戴的那顶帽子。它大概是在他冲出去的时候被偏离的子弹打飞了。不过比起它的主人,这顶帽子显然要幸运得多,除去有点破旧以外,上面没有明显的弹孔或者血污,原本的形状和颜色都基本保持完好。源氏将它捡了起来,掸去了上面沾染的尘土。

“麦克雷”。

帽子的帽檐下印着这个词。

杰西。

杰西,麦克雷。

他不认为这会是个巧合——“麦克雷”可不是“史密斯”那样常见的姓氏,基于刚才男孩已经说过自己没有其他的亲人这件事,源氏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第二个恰好叫做“杰西·麦克雷”的人,也不认为这个人恰好又是一个棕发黑眼的美国人,更不认为他会再和第二个“杰西·麦克雷”扯上什么关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一个大胆的、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想法。

——他或许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了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跳跃。

这听起来有些让人不可置信,但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却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所有猜想中最合理的一个了。

显然,在失去意识后,他已经发生了空间上的转移,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距离瑞士千里之外的美国。而联想到他在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莉娜胸前的那个装置发出的光芒,以及那个装置的作用——

“用以稳定莉娜的时间,并让她得以控制自己的时间流”。

所以如果在之前的交手中,这个装置出了什么问题,将源氏卷入了时间漩涡之中,也是很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他眼前这个大约十岁不到的男孩,可能恰恰正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杰西·麦克雷本人,而不是与他有关或无关的其他人。

当源氏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让他刹那间晃了个神。

“你可能会感到有些不适,比如头晕或者恶心……”

齐格勒博士有关时间跳跃的后遗症的叙述突然进入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摇了摇头,晕眩感并没有褪去。不过好在他的意识仍然清醒,行动也依然自如,些许的头晕并没有使他感到太过难受,仍然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男孩的哭声渐渐平缓了下来,由方才的放声大哭转为了沙哑的低声啜泣。源氏这才缓缓地靠近他,在他的面前蹲下身。即便如此,他还是看见男孩打了个小小的寒噤。男孩没有抬头,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父亲已经不再流血的尸体。

他只是一个刚刚开始成长的小男孩,生命年轻而鲜活,可他看起来却像是正在死去。

源氏从来没有在麦克雷——他认识的那个麦克雷——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更别说眼前的这个麦克雷还如此年幼。

应该说些什么。他想。如果这样坐视不理下去,这个男孩大概就活不到他认识他的那一天了。

况且不管他是不是麦克雷,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

“杰西。”

听到源氏叫自己的名字,男孩明显愣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我知道。”源氏用那双红色眼睛看了他几秒,然后垂下了眼,“事实上,我还知道一些其他关于的事情,而这些都是你的父亲告诉我的。”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男孩此刻有多么的震惊。

“我懂一点……通灵方面的事情。”他继续说道,“我见到了你的父亲,而他提到了你。他说你对手枪有着十分出色的天赋,将来可能会是一个好的枪手。他不希望你和他一样在黑暗之中度过一生,他希望你可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能够选择自己的路,伸张自己的正义。他说,你会成为一个好人。”

“……真的?”

小杰西的声音很轻,有些颤抖,但却不再那样毫无生机。源氏沉默了一会。

“假的。”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但,杰西·麦克雷,相信我,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牛仔。”

他将手中的帽子轻轻地扣在男孩沾满了黑色灰烬的、乱蓬蓬的棕色短发上。帽檐盖住了男孩的眼睛,他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将它扒了下来,盯着它看了一会,仿佛从中看到了他与父亲的回忆,又或是在以这种方式祭奠他的父亲。总之,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将它戴回了头上。他的脸颊上仍有泪水,眼圈也仍然是红的,但脸上再也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神色。他的眼中却有了光芒,坚定的希望之火从他的眼底燃烧了起来。他抬起头,目光与源氏碰到了一起。

源氏看到他扬起了嘴角,尽管很勉强,但他笑了。就在那一瞬间,源氏又感觉到了一阵晕眩。与之前不同,这次的晕眩来得十分猛烈,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他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额头,可无济于事,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不仅没有被抑制住,反而更加强烈起来。他猛地将手按在地上,手掌落下之处的地面上被砸出了一道道裂缝。

“你还好吗?!”

看到这个情形,小杰西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惊恐、担忧,与不知所措。

“我……没事。”

源氏摆了摆手,示意麦克雷不必担心他,但他又说谎了。他感觉并不好,即使用手勉强稳住身体,可他还是感觉自己随时要向四面八方跌落——他已经无法分清方向,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人抛来抛去的皮球,头脑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世界也不过是个大漩涡。他大口大口地吸取着面甲中带着金属味道的氧气,额头开始不断地往外渗出冷汗,齐格勒博士与莉娜的对话在他的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可能会感到有些不适……”

“……头晕或者恶心,如果严重……”

“……感到脱力甚至于休克……”

“……头晕……恶心……”

“……穿越时间……”

然后他倒了下来,尚有血肉的左肩重重地砸到了地面,擦出一条血痕。小杰西显然被吓坏了,他跳了起来。

“嘿,你怎么了?”他惊叫道,但源氏无法回答他。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制止自己想吐出来的冲动——尽管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得出来——不管他那经过改造的胃是否和正常人类一样会有病理反应,他现在只想把它揪出来,远远地扔到一边。一旁慌乱的男孩看着他趴在地上蜷成一团,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在这等等,我去叫人过——”男孩惊叫道,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摇了摇头,“不,不行,如果叫人来的话……可是……”

他看了一眼痛苦的源氏,咬了咬嘴唇。

“……总之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他对源氏叫道,然后他转身,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飞快地跑走了,甚至没有给源氏一个反应的时间。源氏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晕眩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狠狠抓住地面的手指下发出石块破裂的声音,眼前模糊不清的世界开始快速旋转、发出刺眼的光芒。他只觉得自己的神智在一点点退去,无论是人类还是机械的那部分身体都逐渐失去了知觉,眼皮慢慢地遮盖住了他的双眼。

“杰西……”

他昏了过去。

 

Nightfall

 

“麦克雷——!”

源氏猛地坐起身,却又差一点倒下去。他满身冷汗,头依旧有些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事物也看不大清楚,不过好在他的胃已经不再与他作对。比起之前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状况来说,这种程度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闭上眼睛,缓慢地吸气、吐气,几个深呼吸过后,才觉得脑袋似乎不再那么混沌。这时他睁开了眼。他面前的缓慢转动的景象渐渐稳定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依然是蓝黑色的夜空、红色纹理的岩石以及横亘的峡谷。

真没想过他竟然会有一天叫喊着麦克雷的名字醒来,幸好他没有一睁眼就看到守望先锋的屋顶,不然他可能会为此沮丧一辈子。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源氏环顾了一下四周。马上,他便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不一样。这里不是他原先所在的那个地方。

他的身下是布满砂砾的岩石地面,头顶是一整块方正的人工水泥墙,旁边是胡乱堆放的木板和轮胎以及一个散发出并不好闻的气味的绿色垃圾箱,眼前是竖直的错落山壁,那高度即使是善于攀爬的源氏也难以攀登到顶一览究竟。

简而言之,现在出现在源氏眼前的,是另一幅陌生的景象。

——这已经是今天发生的第二次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一觉醒来之后便来到了这里,从天色看起来,他最多不过才失去知觉两三个小时而已。

很显然,陷入昏迷中的源氏是不可能自己走过来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是什么人将他搬到这里来的。

是麦克雷?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肯定叫来了某个帮手,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源氏带到荒郊野外的帮手。他们一路将源氏带出城,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在这里将源氏丢下,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听起来有点说不通。

但如果不是,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毕竟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有关系的不是他,而是麦克雷,那个小小的、名叫杰西·麦克雷的男孩,而那个男孩现在并不在他的面前。

不知所踪就是最坏的消息。扔下那样一个小男孩独自待着绝不是什么好事。源氏才刚刚让他有了些活下来的希望,可不想再有什么意外出现。

所以,除非这里还有另外的事亟待他解决,否则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去寻找可能会在此出现的麦克雷。

他爬上身后那所低矮建筑的房顶,一个夸张的霓虹灯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尽管灯泡已经坏了几个,它还是按照设定的那样不断变换着,组合的字幕造型显示源氏脚下的这座建筑应该是个加油站。他绕过它,想要看清那后面的景色,但目力所及的也不过是环绕的山壁和深邃的大峡谷;公路两旁的路灯不断闪烁着,发出吱吱的蜂鸣,映照着几块画着峡谷地区风貌的广告板;路的尽头是一间餐厅,招牌还是亮的,但门却死死地关着,里面也没有灯光。

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源氏转过了身,看向他醒来之时面对的方向。在这个高度,除了那些错落的高耸岩壁之外,他确实比之前看到的更多了。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他左手边、消失在岩壁上的大门后的宽阔公路,不巧的是,那扇大门此时正紧紧闭合着;而另一条则是他右手边的一条崎岖坡道,通过了山崖之间、不知道拐向哪里。从山崖的缝隙之间,源氏看到有亮光透了过来,同时,他也看到了两条拉长的黑色影子,正缓缓地从那道豁口的另一边向他的方向接近。

响亮的脚步声清晰地在寂静的山间响起。那绝不是孩童能发出的声音,而是成年人。源氏并不打算在找到麦克雷之前和陌生人打照面,尤其还是在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于是他翻下屋顶,迅速地移动到坡道之下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尽量使身体不发出任何动静,手上悄悄地握住了刚刚滑到手里的十字镖。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对话也逐渐清晰可闻起来。源氏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他们所说的话。

“……我说真的,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真不知道老大怎么在这件事上那么能忍。要换做是我,早就把他扔进峡谷里喂秃鹰了!”

他先听到的是一个粗重而带有口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抱怨着。相比之下,另一个的人声音要清楚得多,不紧不慢的:

“谁知道。老大肯定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是不会告诉我们的那种。”

“去他妈的打算!我已经受够了给这小子擦屁股……每次,每——次——”他们的声音从源氏头顶正上方的位置经过,沿着坡道向下移动着。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源氏的视野中。“……他只会给我们添麻烦,我真不知道老大是不是糊涂了,才会留下这个讨厌的小鬼——”

那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立定在坡道的底端、一个山洞的前面——那个山洞十分隐蔽,如果他们没有站在那里,源氏也很难发现——矮个子的人正在打开山洞上的门,高个子的人则将他背上背着的那个硕大的棕色麻袋甩在了地上。袋子砸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闷响,一声悲鸣从袋子中传了出来。

“小声点,不然我就踢烂你的屁股。”

高个子的人烦躁地冲着袋子踢了一脚,袋子里发出的声音瞬间停止了,但他看起来并不解气的样子,又抬起脚想要踢过去。这时候,站在他旁边的矮个子的人拍了拍他的背:

“嘿,放轻松,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小鬼。与其和这种没用的小鬼头发脾气,我们不如赶紧动手,早点完事,还能去镇上多喝两杯。”

得到了他的安抚,高个子的人也没再多说,只发泄似的向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拖起那个麻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山洞。在这个距离,源氏看不清山洞里面有有些什么,只看到那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黑暗所吞没。四周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未成年的小鬼”。

他想起那个矮个子的人说出了这样的一个词。

巧的是,源氏正在寻找的,也正是一个未成年的小鬼。

看来这又是一件源氏不能够置身事外的事。

现在问题在于,源氏并不知道山洞里有些什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进去那里,也无法了解他们究竟把一个孩子带到那里去是为了什么。他并不想在这样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贸然闯入那里,在那两个陌生人面前现身,可要是在此期间,那个孩子出了什么事——

麦克雷出了什么事的话——

想到之前麦克雷的父亲,源氏可不希望同样的事重蹈覆辙。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冲进去的时候,山洞中传出了声响,那两个人走了出来。他们手上的麻袋消失了,麻袋中的那个“小鬼”也没有和他们同行,看来他们将麻袋与麻袋中的人一起留在了山洞之中。从时间以及他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响来看,他们应该没有对那个麻袋里的孩子做出什么举动。换言之,那个孩子应该还活着。

这让源氏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暂时按兵不动,等那两个人离开后再进入山洞,而不用和那两个人正面遇见。

“……反正看老大的样子,大概也快对他不耐烦了。”高个子的人看着矮个子的人关上山洞的大门,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如果他下次还是这么没用,又把事情搞砸了的话,到时候我一定要和老大提议,让我们把他扔进峡谷里喂秃鹫。”

“但愿老大能听进去你说的话,这样我也能够轻松点。”

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转过身来。

“哼,早晚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在酒吧点一杯最好的威士忌,以此来庆祝那个小鬼变成一堆骨头。”

“行了,别总惦记着小鬼的事。与其为他瞎费心思,不如多喝两杯——其中一杯我请,算是对你这位老伙计的安慰吧。”

“嗬!没想到你这个出了名的葛朗台竟然会主动请我喝酒,真是难得!既然如此,那我可要好好想想晚上喝点什么了……”

“嘿,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可别狮子大开口……”

“放心吧,我的伙计,我……”

他们的说话声沿着他们来时的路渐渐地远去了。自始至终,他们都根本没有发现到脚下的阴影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源氏才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寂静的风声中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机会,于是他迅速地移动脚步,来到了那两个人刚刚站过的位置、那扇山洞大门的门前。

这扇门不过是扇普通的木门,旁边装置着一个按钮机关。源氏按下了那个按钮,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然后缓慢地升了上去。周围一片安静,他没有听见山洞里有任何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站在山洞的门口,从那个地方,他看不见里面有些什么,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隧道,以及其中透出的微弱的、看起来十分奇怪的绿色荧光。

接下来就是未知的领域了。

源氏将手按在了腰上胁差的刀柄上,安静而警戒地走入了山洞。隧道很短,他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了尽头——那是一个小型山洞,绿色的荧光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借着那诡异的绿色光芒,源氏在那之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在阴影之中黯然失色的、紧紧蜷成一团的人影。他面对着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即使听见了源氏进入山洞的声音也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即使是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之中也可以看出来。比起源氏印象中的那个小麦克雷,他的个头要大上一圈,看来他并不是源氏要找的人。

但他的背上背着一顶帽子,一顶宽沿的牛仔帽。

“……杰西?”

源氏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轻声叫了一声麦克雷的名字,缩在黑暗里的人被他这么一叫,这才动了动。那颗头颅慢慢地从臂弯中抬了起来,转向了源氏的方向,一张仍残留着稚气的、少年的脸出现在源氏的面前。

是他没错。

杰西·麦克雷。

源氏没有用多长——最多一秒——哦不,半秒——的时间,便已经明白了自己在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里,大概又进行了一次时空跳跃的这件事。他可真不是十分享受这种“惊喜”的感觉,与其说是不享受,不如说他讨厌这样的感觉。这种“未知”所带来的迷茫感。

短短地对时间之神的再一次恶作剧进行了抱怨后,源氏将注意力回到了眼前长大了一些的麦克雷身上——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几年的时间?三年?四年?或者更多?他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眉眼也更贴近于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麦克雷的长相。他看着源氏,那一瞬间,源氏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惊讶而不可思议的,可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张脸便变了,变得平静而淡漠,就好像源氏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我想我还没和你熟络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他开口,声音是与变声期的少年一样的沙哑,口气却老成得如同一个成年人,“你是谁?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新人?”

“不……”

“是吗?那还真是个坏消息。我还以为佐伊和乔治那两个傻瓜蛋终于找到能够接替他们的人了,还想为他们的得偿所愿高兴一把呢。现在看来,他们还是要和我这个人人厌恶的没用小鬼多相处一阵。哦,听起来多么令人惋惜。”话虽如此,但他没有露出丝毫感到惋惜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源氏,“所以呢,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在一个晚上的时间被同一个人询问两遍同样的问题,这感觉还真不是一般不可思议的微妙。

“……你不记得我了?”

麦克雷眯起眼,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打量他,然后挑起了眉:

“我应该见过你吗?”

看来他不记得,这就有些麻烦了。要知道,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可不是什么值得回想的场景。

“我们见过,在你父亲的尸体前。”

——这种话,源氏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帮你离开这里,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等等,等等……”小麦克雷举起手挡在他和源氏中间,“你认真的?我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而已,完全就是陌生人。你该不会觉得只要跟我说你是来帮助我的,我就会乖乖跟你走吧?”

要真是那样,事情就好办了。源氏想。看来光靠一两句话是没有办法取得眼前这个正处于人生最疑神疑鬼的青春期的少年的信任了,那么——虽然他并不想这么做,但——是时候该实施B计划了。

当语言沟通无法达到目的时,武力永远是解决事件的最好办法。换句话说,他要“绑架”眼前的这个少年。

大约是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少年的眼神变得戒备起来,身体也倾向了远离源氏的方向。

“不。”他清楚而肯定地对源氏说,“想也别想。”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源氏又向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就像是一步步缩小包围圈逼近猎物的捕食者。他并不是有意做出这样压迫一般的举动,这太过缓慢,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山洞中的光线并不充裕,如果装置了什么隐蔽的机关陷阱也很难发现,这就是他放慢脚步的原因,但此时,他却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态度更加在意起来——源氏的靠近并没有让麦克雷吓到,相反,他似乎一点都不怕源氏。

“看起来你想做那个说了算的人,不过这行不通。因为在我看起来,你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也不了解这里有点什么,所以说——”他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回答问题就别想带我走,明白了吗?”

源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麦克雷,从他露出面罩的那一部分脸上无法读出他的情绪。麦克雷也毫不退让地回看着他——从见到源氏起,他的眼睛就从未离开过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甚至没有眨过几次眼,不知道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大约过了半分钟后,空气中传来一声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不。”

那就是源氏的回答。同时,他的脚又向前进了一步,两步,直到麦克雷大声喊停。

“喂喂喂,停下!”麦克雷睁大了眼睛,连忙挥动着双手,“我想你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就算你能够强行抓住我,我们也离不开这里。”

源氏的脚步停下了。他的眉头不解地皱了起来。看到他不再向自己靠近,麦克雷吁出一口气,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

“就在这,我的屁股底下,有一道机关。”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我站起来,山洞的门就会关上,从里面是打不开的。也就是说,你要是硬把我从这里拉起来——‘嘭’——咱们两个就会一起被困在这里。”

“……所以说,你刚才说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跟我离开这里的话是假的?”

“嘿,我可没说会跟你离开这里。”麦克雷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说,不回答问题就别想带我走,没说回答了问题我就跟你走啊。可别太想当然了。”

尽管说话的还是个未成年人,但源氏还是有些抑制不住想要在他的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看来这家伙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有些火大地这样想着。无论小的时候多么无助、多么可怜,狐狸仍旧是狐狸,麦克雷仍旧是那样狡猾的麦克雷。

“你不走吗?”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麦克雷歪了歪脑袋问道,“我可不保证自己能不能一直压住这个机关——这真的很累——反正对我来说,门关上也没有任何损失,但是你的话,没必要和我一起关在这里吧。”

是的。源氏应该离开这里,留下麦克雷一个人。他见过未来的麦克雷,也就是说在此之前,麦克雷的会一直活着,他没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留在这里陪他。不管麦克雷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对他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可惜的是,源氏的选择从来都不是“最好”的那个。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麦克雷似乎没想到源氏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在过了这么久之后,源氏才又从他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只不过这一次是确实的、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惊讶。过了几秒钟后,这副表情渐渐地消失了,麦克雷这才第一次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轻轻地回应道:

“假的。”

然后他勾起了嘴角、弯起了眼睛:

“嘿,你好啊。”

他嘶哑地同源氏打了个招呼,脸上的笑容和略显轻浮的语气倒是和源氏所在的那个时代的麦克雷有几分相似。与他相反的,源氏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你记得我。”

“像你这样特别的家伙,只要见上一面就绝对不会忘记。”麦克雷耸了耸肩。“——至少在危机期间敢大摇大摆独自走上街头的智械,任谁见过都会记得的。”

“智械危机”——经他这么一提醒,源氏这才想起来,在麦克雷的那个年纪,这场战争的确还在进行着。

难怪当时他看到源氏的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段期间里,我见过很多智械——会杀人的那种——但他们都不过是些系统中只有杀戮概念、甚至连人话都不会说的机械武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看上去十分的——怎么说呢……人性化?”

“人性化”。

源氏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个形容感到开心还是难过,实际上,他黯淡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尽管用了“人性”这样的字眼来评价他,但毫无疑问,在麦克雷看来,他面前的这个人——源氏——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智械,一个与人类相近的、拥有人类的外形、思维、语言的机械,而且比起温和的智械居民,更贴近于“归零者”那样的反人类智械士兵——

一想到这,源氏那颗残留的人类的心脏就会感觉到有些疼痛。

是的,他没有错,那才是源氏现在真正的样子——一个被改造成了机械、从而获得了强化的人形武器。他活着的所有都只是为了摧毁父亲那罪恶的黑色帝国、摧毁这个世界上所有像父亲的帝国那样罪恶的事物,为此,他可以无情地杀掉任何挡路的人,任何人。

那就是他现在正在经历的,并且在此之前已经接受了的事实。

“……可能只是你见过的智械太少了。”源氏用他那听起来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声音说道,“当你再长大一些、遇见更多智械之后就会发现,‘人性化’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太言过其实了。”

“或许吧。”麦克雷敷衍地回答道,“或许有一天会的。”

早晚有一天你会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和我保持距离有多么重要了。源氏心中悲伤地这样想着——尽管他自己极力否认那种情绪就是悲伤,不过他也清楚地知晓,那些人类的情感还没完全从他机械的身躯中移除。

所以他更不能被这些“人性化”的感受影响。在他的面前,还有着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吧,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仍保持着没有情感的平稳语调,“既然你记得我,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

仿佛已经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麦克雷的眼珠子转了几圈:

“……嗯……因为好玩?”他笑着说道,“总得有人活跃一下气氛。”

“我可不认为这是一个活跃气氛的好办法。”源氏皱起了眉,语气听起来也有些严肃起来。

“是吗?那真是抱歉了,我不是很擅长‘活跃’气氛这种事情——我向来都是破坏气氛的那一个。”他摊开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起来,关于我坐着什么机关的事情也是假的——没什么用,不是吗?”

虽然早就料到那可能是假的,可当源氏听到他本人承认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和火气在以极快的速度减少与升高。

“这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他强压着怒火说道,“既然没有什么机关,那么你也应该要跟我走了——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好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就听你的吧。”即便感受到了源氏的不愉快,麦克雷脸上也依然挂着那副笑容,甚至在此时,那副笑容还加深了几分,“不过在此之前,十分抱歉,我有一件事还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在问出这三个字之前,源氏的心里就已经明白,麦克雷没有告诉他的事情绝不是什么好事。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他只听见沉重的一声闷响,身后从隧道中透进来的光随之完全消失了,瞬时间,一切都浸泡在了掺杂着诡异绿色的黑暗之中,就像是万圣节女巫冒着泡的巫术坩埚。

山洞的门被关上了。

“这个山洞的门在开启五分钟后会自动关闭。”麦克雷的声音从阴影之中传来,“用他们的话说,这算是一种‘保护措施’。”

“这也是为了‘活跃气氛’而开的玩笑吗?”借着莹莹的绿光,源氏看见了麦克雷的表情,明显地就是在回答他“是”。

“你觉得呢?”

麦克雷火上浇油地补充道,下一秒,他的领子便被人揪住,整个身子被人大力地从地上扯了起来。源氏闪着微弱光芒的红色眼睛就在与他面对面不过几公分的距离,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怒火,然而他脸上的笑容依然那样轻松:

“瞧瞧你,如果佐伊和乔治还没有喝嗨的话,他们在一公里外都能够嗅到你身上这股‘不愉快’的气息了。”他挑了挑眉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定要发这么大的火吗?”

“你觉得呢?”源氏依然死死盯着麦克雷,没有因为后者的态度而放松半分,“这并不好笑,杰西·麦克雷,我来是为了救你出去,不是为了和你一起被关在这个黑咕隆咚的洞穴里。”

“我不是没让你走过,是你自己要留下来,所以现在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也是你自找的。至于‘救我出去’?”麦克雷嗤笑了一声,“我可不记得我有求你做过这种事情。怎么,你觉得在我父亲的死亡现场没有让我死掉算是救了我一命,如今又想回来救我第二次,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

话音刚落,扯住他衣领的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几分。衣领紧紧勒住他的脖子,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源氏那低沉而冰冷的、满含愤怒的声音透过面罩,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他的耳朵里:

“这并不好笑,杰西。一点也不。”

麦克雷看着他。他的脸上虽然满是笑容,但眼睛中却并没有任何笑意。他的眼睛里面是一片冰冷的死寂,没有一丝感情的存在。

“对,这不是玩笑。”他说,“这是报复。”

“这不过是我对于你长达六年的人间蒸发的小小报复而已。”

黑暗之中,他看到那双红色瞳孔的轮廓微微变大,源氏身上那明显的怒火在听到他的话后迅速地消失,同时,抓住他领子的那只手也松开了。他隐去了脸上的笑容,一边平整着自己已经被拉扯变形的衣服领子,一边向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墙壁上。

六年。

的确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他的声音不再那样轻松而高昂,“我没想过你会回来。人们都说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有一个想象中的朋友。我以为你就是那个人,仅仅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说到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

“有的时候我还会想你会不会是外星人——外星智械,或者其他的外星生物。你就那么……刷地出现,然后又嘭地消失,像是变魔术一样,就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见过你,就连我,也只不过见过你那么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你用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让我明白希望仍然存在,然后就那样扔下了我。”

他认为源氏离开了他,但其实那时源氏已经陷入了昏迷,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尽管如此,源氏还是无法直视他眼中的怨愤。他错开了眼神。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能够感受到麦克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侧脸,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强烈。那目光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突然消失了——麦克雷低下了头,方才还盯着源氏的脸的那双眼睛此时却在盯着他自己的脚尖。

“当我回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群我不认识的人,而你已经不在了。他们在查看那些尸体,你杀的那些,还有我的父亲。”他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些人发现了我。他们捉住我,询问我和死去的那些人的关系,当知道我父亲就是那些尸体中的一员后,他们便带走了我。至于我的父亲,他们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起留在了那里,八成会被秃鹫给啄食了吧。”

尽管是在讲着如此残酷而悲哀的事情,麦克雷的语调却没有那样强烈的起伏,就好像他叙述的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些人将我带回了他们的帮派,训练我与其他的孤儿一起做事——说是做事,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些小偷小摸、窃听情报之类的。直到他们发现了一件事。”

说到这,他瞥了一眼源氏,“你说得对,我的确有用枪的天赋。”

“他们发现了这点,便开始训练我使用枪支,让我加入其它底层的小组,做一些不被重视的任务——需要开枪的那一种。”这个尚在青春期的少年在说到这些的时候,脸上的木然让人难过,“其实很多时候开枪都是没有必要的,但那些人就是喜欢暴力,去阻止它们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我想,与其做这种事,不如什么都不做。在这块地盘上盘踞着的十几个黑帮之中,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你什么也不做,你就什么也不是。”他摊开了手,“所以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下场。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作为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的人,源氏深知那些黑帮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了解这些黑帮的运作。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在其中摸爬滚打的人们,仿佛看着一群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的老鼠,却从未成为过他们之中的一员。可麦克雷?他就是老鼠——即将被饿死的那只。

“……抱歉,我……”

“如果我的记性可靠的话,上次你似乎也是在和我道歉。”麦克雷耸耸肩,“你不必这样做。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就好像你也不可能救得了我父亲一样。这就是我的生活,即使你没有离开,我也不确定它会不会变得更好。但可以确定的是,以后它也会这样继续下去。”

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却比四十岁的人更显得沧桑——或者说是更没有生气。尽管不是很清楚,但在这个距离下,源氏仍能够看到他从衣服中露出的皮肤上有着不少深色的阴影。那些大概是淤青,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起来零零点点的伤疤,有些是擦伤,有些却像是被烟头之类的东西烫伤的。尤其是左手的小臂,几乎完全肿了起来。

源氏知道那片红肿是因为什么。那里应该是一片刺青,一个骷髅的头骨外围绕着些翅膀、锁链之类的东西。当源氏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于麦克雷竟然会喜欢那些疯狂的地下朋克乐队。然而后来他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乐队,而是一个在距离他生长之地千万里远的一个臭名昭著的黑帮的标识。

死局帮。

也是麦克雷在来到守望先锋之前所在的地方。源氏对那些事情了解的不多,他所知道的只有莱耶斯长官在那次突袭死局帮的行动中将麦克雷留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麦克雷的价值。

——可悲哀的是,从眼前的麦克雷身上,源氏看不出任何价值。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即使对源氏来说也是。一边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而犯罪,一边是继续无所作为,然后等到他的“老大”失去耐心后,他便会像那两个叫佐伊和乔治的家伙说的,死在这片峡谷的某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他斟酌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道,“唯一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人就是你自己,杰西。”

“你确定吗?因为我可没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能变得好到哪去。”麦克雷又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在这样的地方发展下去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像杀了我父亲的那群人一样杀掉别人,就是像我父亲一样被别的人杀掉。”

“你哪一种都不用选,杰西,总会有比这两种选择更好的路。”

“是啊,那就是我现在的选择。”

“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死。不是死在敌人的手上,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是,对,我知道,可我又能怎么样?”麦克雷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进了死局帮,你就会知道这里并不存在机会。他们已经统治了这里,一旦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就没有离开的路。无论是从新墨西哥州跑到墨西哥,你永远都跑不出他们的地盘。”

“世事无绝对,杰西。”

“但这一件是的。”

麦克雷盯着源氏的眼睛,眼神中的情绪依然强烈,但又无比脆弱。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轻声说道:

“除非你能带我离开。”

他在向源氏请求,请求他给予自己最后一点希望。但源氏从来都不是站在希望的哪一方,他从来都无法承担。他不属于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像他上一次见到更年幼的麦克雷时的那样。到时候,麦克雷所面临的将会是更加未知的命运。所以他只能回答说,“我不能。”

随着源氏说出这几个字,麦克雷眼中的希望瞬间燃烧成了灰烬。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无比的黯淡,然后他扭过了头。

“……所以我说,我只有这一种选择。你根本不会明白。”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个他只见过两次的人有多么了解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未来——他知道麦克雷所不知道的许多事情,他也十分想将这些事情告诉他——告诉他他不会一辈子都沦落为黑帮的打手,告诉他他会有机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伸张他的正义,告诉他他的未来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毫无光明,告诉他他仍会是这块土地上最出色的牛仔。

——前提是,如果这个人可以的话。

穿越时空第一守则,禁止剧透。

“听我说,杰西。”他犹豫了一下,“你需要活下去,那么你就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或许只是逼迫自己去做几年你所不喜欢、讨厌、甚至痛恨的工作……”

“哪怕是做那些非法的勾当,或者是向着某人开枪?”

麦克雷充满火药味地大声反问道。源氏无法欺骗他,即便他知道这会使麦克雷感到沮丧:

“……是的。”他点头,“我无法否认,但杰西,我想你应该也清楚,有些事即便你拒绝了,它们还是会发生——你没有办法阻止。但是相信我,无论代价如何,你总会等到机会来临的那一天的。”

天呐,这听上去像是在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源氏的心中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然而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这并不是能够权衡利弊的时候。麦克雷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然后将头转向了另一边,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他根本听不进源氏的话。

源氏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打开他的心扉了,尽管他知道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但如今,他无计可施。他看着眼前的麦克雷,消极、逃避,这样的态度早晚会害死他,就像——

就像当年的源氏一样。

突然之间,源氏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

“我能够明白你的感受,”源氏看着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垂下了眼,“或许你不信,但我说的是实话。因为类似的经历也发生在过我的身上。从出生开始,一直到前几年为止,我都还在那样的环境之中生活。”

——尽管他的境地要比如今的麦克雷要好上太多了。

果然,他的这番话让麦克雷显现出了惊讶的神情。他看向源氏,十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源氏继续说了下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而且和你一样,我并不享受那样的生活。但我无法脱身。我注定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为了避免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我也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我敷衍地过着每一天,盼望着他们能够将我遗忘在角落之中,永远不要来打扰我,并且拒绝了为他们工作,一次又一次的。终于有一天,我惹怒了他们——”

他猛然喘了口气,脑海之中闪过兄长那冷酷而愤怒的眼神,以及无情离去的背影,即使时隔多年,仍旧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握紧了双手。

“然后他们杀了我。”

“等等,他们杀了你?”麦克雷打断了源氏的话,有些可笑地发问道,“可你还活着。”

“是的。他们杀了我——或者说,曾经的我。”

源氏迟疑了一会,然后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杰西·麦克雷。”再睁开眼时,他唤出了麦克雷的全名,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我即将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的秘密,而你要发誓决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任何人。”

即使是身处黑暗之中,麦克雷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那认真而严肃的态度,于是他不再笑了,而是以同样的目光回看向源氏。

“我不会。”

得到了他的回答后,源氏才低下头,缓缓地抬起了手。

“……你知道吗,杰西,你认为我‘人性化’,但实际上,我并不是‘像’人,而是我曾经‘是’人。”他低下头,抬起的手摸向自己的脑后,按下了那里隐蔽的按钮,“我的确被杀了,你无法想象我伤得有多重,谁都不会想到。然而我得救了,我从地狱里回来了——以这幅姿态。”

他的语调仍然没有什么起伏,然而声音听上去却并不再夹杂着机械处理后的杂音,而是用声带发出的、人类的声音。随着蒸汽喷出的声音,他摘下了覆盖着他下半张脸的那张面甲,露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了伤痕的脸,上面的每一条疤痕似乎都在说明着这张脸的主人曾经遭受过怎样残酷的经历。麦克雷看着它,现在,他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真正的惊奇。

“你不会和我一样的,杰西。”他摇了摇头,“你没有这个机会,没有人会救没有价值的人。”

这不是什么中听的话,这是事实。

“但你仍有机会去变成有价值的人,远超你想象的那样有价值的人,并且你会成为那样的人。所以,杰西·麦克雷,”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活下去。”

他注视着麦克雷,话语与表情十分坚定。尽管连麦克雷自己都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他看起来却仍然如此确信——无论如何,他知道眼前的少年在长大之后会变成怎样的人。

麦克雷笑了一声:

“活下去?”他上扬的语调让源氏不禁有些担忧,担忧自己所做的这些事并没有任何感染到他的地方,“哇哦,你还真是提出了一个相当难以做到的要求,比去死要难得多得多。”

不……

就在源氏心中大叫不好的时候,麦克雷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不过你说得对,尽管这黑暗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但只要活下去,或许就有转机——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但我会试着这样做。”

“我会试着活下去的。”

他扬起头,露出了一个直到现在为止、源氏在他脸上看到的最灿烂的笑容。那笑容让源氏一瞬间有些晕眩。

“谢谢你。”

他轻声地说道。

这还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源氏已经好久没有试过说过这么多话了——自从他来到守望先锋之后,他的话一直都不是很多。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和麦克雷——他所认识的那个麦克雷——说过多少的话。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对麦克雷的事情如此上心。

不过还好,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源氏在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另一个让他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的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这让他想到上次发生这种情况时的经历。

不,在麦克雷的面前突然跳跃时空,这也太糟了。他必须要避免这件事的发生。

就在此时,在他面前的麦克雷歪了歪头,看着正在思考的他开口说道:“……说起来,你知道吗,在这个光线下,从我这里真的很难看清楚你的脸。”

源氏皱起了眉。他知道麦克雷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脸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但说实话,源氏不太想让麦克雷对自己的长相产生太大的印象——到现在为止,他做的一切已经很有可能在他们的历史中添油加醋了些什么,他不想再有任何更加棘手的事情出现。

更主要的是,他不觉得自己那张脸有多么好看。

“没有必要看的太清楚。”源氏说着,举起了手上的面甲。

“嘿,等等!”看到他的动作,麦克雷焦急地大声阻止道,“你一定要把那玩意儿戴回去吗——我是说,似乎没什么必要吧?”

源氏没有说话,他举着面具,一脸不愉快地皱眉盯着麦克雷,不耐烦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别这样,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接收到了他的警告,麦克雷耸耸肩。

“没什么好看的,你该睡觉了。”

头晕的感觉渐渐加重,源氏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那之前,麦克雷最好听他的话,赶紧躺下睡觉,说不定他可以在他睡着之后再跳去另一个时间。

他将面甲带回了脸上,几声机械嘎吱作响的声音过后,他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样子。麦克雷看上去十分泄气,他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拉长了声音:

“好——吧——”

真难得他会这么听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

“你让我看一眼,我就睡觉。”

……好吧。果然,源氏还是小看了青春期的少年的好奇心与执着。

“不,杰西。”源氏抱起了手,“我已经将它戴上了,所以你也应该收起这个念头。然后,睡觉。”

“别这样,就一眼而已!我又不会把你的鼻子咬下来。”

“没门。”

“真的,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不然我今晚肯定没有办法安心睡觉。”他眨巴着那双大眼睛,诚挚地看着源氏,“一眼,然后就睡觉,我保证。”

“拜托——”

他请求道。没人能够拒绝这个词以及少年可怜巴巴的样子,源氏可以,但他现在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叹了口气,尽管十分不情愿,却还是应许了:

“……好吧。”

得到了他的许可,麦克雷小声地欢呼了一声,身子从墙壁上弹了起来,在源氏再次无奈地将面甲取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来到了源氏的面前。

“够了。”看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几英尺逐渐缩小到几英寸,源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阻止麦克雷继续向他贴近。然而麦克雷却不这样想,他又凑近了一点,源氏脸上的伤疤似乎并没有吓到他:

“我还以为你能够明白我说的‘看看’的意思是靠近一点呢,看看周围的光线——我没有办法在这个距离看清东西的。”

麦克雷又向前走了一步。尽管还是个少年,但他身高已经和源氏相近,几乎已经能够与他平视。在这种状况下,源氏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麦克雷的呼吸带起的气流在他的脸上游走——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热,甚至于有些想要躲避的原因。

他开始后悔自己答应了麦克雷的请求。

“够了,杰西,你说过只看一眼的,我认为现在已经足够了。”

源氏摇了摇头,一半是在警告麦克雷,另一半是为了保持清醒。虽然很不情愿,但麦克雷还是点了点头:

“唔……好吧。”

源氏心中刚准备松口气,就在此时,麦克雷猛地缩小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即使源氏的反应速度再快,也无法躲避这个近在咫尺的突然攻击——

“撤退”这个念头根本来不及出现在源氏的脑海中。他愣了一下,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竟然吻了自己。麦克雷没有停留很长的时间,在源氏反应过来之前,他就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轻吻。

源氏怔了几秒钟,不过很快,他便回过了神来。当他发现麦克雷仍然近在眼前的时候,他立即向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迅速戴上了手中的面甲。他的思绪依然出乎意料地清晰,麦克雷这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举动带给他的冲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

看来他“人性化”的那一面似乎也不是那么强烈。

“抱歉,又骗了你。”麦克雷带着满足的样子笑了起来,“并不只是一眼就可以。毕竟接下来,我要想办法活下去,总要为以后的生活留点念想不是吗?”

源氏瞪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气势不强,但却很明显地透露出让麦克雷闭嘴的意思。麦克雷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地就闭上嘴,他眨眨眼:

“你还会走吗?”他问道,紧接着又补充道,“——我是指今天晚上,就这一晚上而已。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但我不是指这个。我指的是,你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

源氏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他。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麦克雷说什么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问问而已。”他干笑了两声,“毕竟这个山洞的出口已经被锁死了,你总不可能就这样突然消失,说不见就不见了,对吧?”

麦克雷笑着,然而在笑容之中,他看起来却有些害怕。他的眼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样地在源氏的脸上移动着。源氏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抄着手靠在岩石上。

“……睡觉吧。”

他淡淡地说道。少年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眉毛弯曲成了难过而担忧的形状。

“可如果我醒来之后看不到你怎么办?”

“睡觉。”

源氏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此后没再说一句话。麦克雷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样的张开了嘴,却又没有说出任何话。他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垂下了眼。

“……好吧。”

他没有再问什么,听话地转过了身,在源氏对面的墙脚躺了下来,背对着源氏缩成一团。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沮丧——事实上,他的确也十分沮丧。在明知道源氏不会留在自己身边的情况下,他只是想让他尽可能地在自己的身边多待一点时间,然而源氏却没有答应他——因为那正是源氏的担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到其他的时间与地点,可是麦克雷却对此毫不知情。在他看来,源氏的沉默与避开话题只是在向自己说明,他之前的那些话不过都只是在敷衍自己,包括取下面甲的举动也是——就连那个吻都没能让他的感情出现涟漪——他根本就没有重视过他。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些希望,然后撒手不管。

——没错,他确实十分沮丧,甚至难过得有些想哭。

然而就在他的眼泪即将涌出眼眶的时候,麦克雷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惊异地回过头——源氏坐在他的身后。他依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但他却向他伸出了自己那只仍像是人类的左手。

这个举动,不仅是麦克雷,就连源氏自己也有些搞不懂自己。

一定是因为他的头又开始晕眩起来,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想让麦克雷安下心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是绝对没有可能会做出这种看起来十分“人性化”的举动的。

——当然,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麦克雷握住他的满是伤疤与茧子的手时,感受到那手上传来的温度,他的内心有些动摇。他听见麦克雷发出了满足的鼻息声,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晚安。”

 

Midnight

 

今晚的月亮很亮,在月光之下,能看到黑色的云朵慢慢移动着,寂静的峡谷中不时回响着不知是什么鸟类鸣叫的声音。

这是一条荒凉的公路——说是荒凉,这条平整且宽阔的公路却一点也不破旧,除了没有应该行驶在上面的车子之外,它看起来不过是一截普通的高速公路而已。如今,它的上面行走着一个男人,一个头戴着牛仔帽的男人,他脚下的马靴踏在路面上,发出孤单的脚步声。

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源氏不知道麦克雷要将他引到什么地方去。这里距离他醒来的地方已经足够远,但麦克雷的双脚却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醒来,对,没错。在那之前、当少年时期的麦克雷握着他的手睡着之后不久,他便又一次陷入了昏迷,而且是以他并不喜欢的那种方式。

那种晕眩的感觉真令人恶心。如果可能的话,他由衷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可显然,这并不可能。因为他此时仍在这里,美国西部的红色群山之中,眼前仍是那个戴着牛仔帽的坏牛仔——尽管具体的原因尚且不得而知,不过要说他要说他从前两次的经历中了解到了什么,那就是他的这次时空之旅和麦克雷不无关系。尤其是当他醒来后不久,便看到了一顶牛仔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

他没有直接出现在麦克雷的眼前。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这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人,周遭也不只有如佐伊和乔治这样两三个一闪而过的路人——他们在热闹的集会中心,周围满是大声吵闹的人群。麦克雷就站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酒馆的门口——不得不说,看到杰西·麦克雷出现在酒馆门口而没有喝得酩酊大醉,实在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从他身边那些喝酒的人裸露的肢体上、包括酒馆的墙壁上都能够清楚地看到一个标识,一个与麦克雷小臂上的刺青相同的标识。

是死局帮。他们现在正处于黑帮的集会之中。

这是源氏最头疼的事情。他对于黑帮原本就没有好感——不,是厌恶,他痛恨这些黑帮,如果不是麦克雷在那些人之中,他绝不会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多停留一秒——好在麦克雷并没打算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度过这个喧嚣的夜晚。只一小会儿后,他就离开了那里,穿过嘈乱纷杂的酒馆与霓虹灯闪耀的旅馆,穿过满地遍布的人群,穿过摩托飚驰的街道——人潮从未散去,源氏只能避过那些兴奋吵嚷的黑帮群众们,默不作声地与麦克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的脚步前行。他们一直沿着公路走着,黑蓝色的天幕仿若静止一般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周围的景色却变得越来越荒凉,路上的人也逐渐稀少,直至现在,他们走在通往悬崖的路上,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如果说源氏原本是在等待一个四下无人的机会现身,那么这个时机无疑早已到来。可他没有。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源氏总有着这样的一种感觉。麦克雷没理由要在这样的夜晚来到距离自己地盘这样远的地方,而不是和朋友一起坐在酒馆里开怀畅饮,这说不通。就像之前所说的,他似乎是在有意将源氏“引”来这里,这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已经发现了有人在跟踪自己。

既然如此,他的心中一定有着什么打算,一些源氏所不知道的打算,而这些打算往往是十分危险的——就源氏认识的麦克雷来说。所以他必须要格外小心谨慎才行。

就在源氏如此思考的同时,那个看起来有所打算的麦克雷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手抬了起来,让源氏心下一惊,然而他只是将手凑近了嘴边,帽檐下升起一缕青烟,一点红色的火花随着他的手落下而掉落地面,熄灭在他的脚底。

他只是点上了一支雪茄而已。

源氏刚刚竖起的警觉又放松了下去,同时也不禁对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有些羞惭。

当有了消遣的东西之后,麦克雷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在山脚的地方沿着道路一拐,闪到了山的那一侧,消失在了源氏的眼前。

得赶紧跟上去。

源氏心中想到。他轻巧地跃到公路上,悄无声息地快速窜到了山边,背部紧贴着粗糙的山壁,竖起了耳朵听着转角后的动静。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经过弯道,麦克雷也不是第一次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知道他会听见什么声音。但现在,除了风的声音偶尔传来之外,麦克雷的脚步声、呼吸声、手臂与身体摩擦的声音——所有生理正常的人类不可避免发出的声响,他都没有听见。

这是不可能的。

他小心地探出头去,窥视着山那一边的场景——岩石、仙人掌、杂草以及笔直向前的空荡公路。

麦克雷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他心中大叫不好,急忙查看了一圈四周的地形——道路的右边是高耸的山壁,左侧是陡峭的峡谷,沿路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巨大岩石,山崖上也没有任何凸出的高台,地面十分平整,没看到有下水井盖一类的东西。

简而言之,这附近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麦克雷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源氏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这附近一定有什么他所没发现的东西。源氏冷静地想。与他不同,麦克雷在这里生活,对于周围的环境比他要熟悉得多,就算他忽略了什么东西——比如隐蔽的通道之类的——麦克雷也应该会清楚它们的存在。只要探查一番,应该不难发现。

但,就这样贸然走出去真的好吗?

眼前的状况实在是不太明朗,他不知道麦克雷是因为发现了跟踪者,为了甩掉自己才躲了起来,或者是他根本想错了,麦克雷是因为有着其他的事情才会来到这里。如果是前者,那么既然已经被发现,他就没有再躲藏下去的必要,可要是后者,他就不确定这里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人在——隐藏在这山中的某处。

源氏有着这样的顾虑。

顾虑是好事,对源氏这样的人来说,周密的思虑才能够让他不被暴露在危险之中。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行动没有后援,也没有计划,凡事只能靠他自己,而他自己却连自己的时间都把握不住。

看起来除了探查这条路,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他握住了手中的忍镖,警戒着从藏身的阴影中走了出去。公路上依然没有任何人出现,只有云遮住月光留下的大片阴影,四周除了风声外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警报解除,他收起了手中的镖,看了看距离自己最近的山体。他用手掌擦过那巨大的、一整块的红色岩石,轻轻地在上面叩击,然而却没有摸到一条裂缝,也没有听到哪里的石头发出古怪的声音。

既然这里没有,那么问题就有可能出在地面。他低下头,这条路十分荒凉,也正因如此,公路的路面上满是红色的砂砾,他来回走了几圈,仔细地观察着它,但没有发现哪里出现奇怪的痕迹,也没有哪里的路面与其他的地方不同。这确实是普通的公路,就像他刚刚查看过的山一样,毫无问题。

——毫无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在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内,从山体到路面,没有任何的暗门或密道,周遭的大大小小的岩石上也没有安装任何机关按钮——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麦克雷不可能移动更远的距离。他就这么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这不可能。源氏站在公路的中央,发怔地如此想到。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就这样凭空消失,麦克雷一定是使用了什么手法,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方法……

正在他焦急的时候,一阵风突然从峡谷的方向吹了过来,卷起了地上的砂砾,在他的身上短暂地呼啸而过。他突然回过了神,眯起眼,看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条大峡谷的边缘。

然后他就那样将目光停在了那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还有一条路。

不,这行不通。

这可不是拍电影,而是现实,从这个高度跳下去是绝对不会有生还的可能性的——也许借助滑翔翼或者降落伞一类的工具,或许可以达到峡谷的对面或是什么地方,可遗憾的是,源氏并没有看到类似那样的东西出现。

他心中矛盾地否定道,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着悬崖边移动着。他的脚底踩在地面的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峡谷之中显得如此清晰。风声在他的身旁呼啸,月光照在他的眼前,那条深邃的峡谷清楚地展露在他的面前。他渐渐地接近它,脚尖在它的边缘上停了下来。

然而碎石发出的声响却并没有停下,就在他的身后,缓慢地响着。

有人——

他下意识地转身防御,然而就在他行动之前,那个声响停下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腰。

——一把手枪。

“逮到你了。”

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麦克雷?”

源氏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身后,想要拔出腰间的胁差,却被麦克雷早一步扯了下来。

“嘿,我的刀!”

他大叫道。不止是胁差,就连他背后背着的那把打刀也被麦克雷一并拉扯了下来,远远地扔到了一边。刀在岩石地面上发出坚硬的碰撞声,同时,一条刺有骷髅图案的手臂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猛地将他拉向了后方。

“我想这样可能对我来说更安全一些。”麦克雷吐字时的鼻息喷在他的头侧,带着雪茄的烟味。

“你在干什么,麦克雷,快放开我!”源氏不快地喊道。他想要挣扎,但麦克雷粗壮的手臂就像是钳子一般牢牢地卡住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拉扯着。

“嘿,别乱动,你也不想让我们都掉下去吧。”麦克雷向后退了退,被如此挟持着,源氏也只能跟着他的步调一起向后退了一步,“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而已——你一直跟着我来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杰西!”

“杰西?对,那是我的名字。我是麦克雷,杰西·麦克雷,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麦克雷点点头,脸颊在源氏耳朵的位置磨蹭着,“话说回来,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所以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一直”。

等等,这也就是说,麦克雷大概还记得他。他知道源氏是谁,知道他们曾经见过。既然如此,那么就代表他们之间有谈判的余地。

他呼出一口气,表情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语气有些嘲讽地说道:“看来这次你并没有打算假装不认识我的样子了,杰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应该和你说过,像你这样的人,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对吗?”

“是的。”源氏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瞌睡之前的事,“既然你还记得我,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你的敌人。”

“或许是吧。不过人们是怎么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从上次见到你已经过去了三年,我怎么知道现在的你是敌还是友?”

“……就凭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源氏侧了侧头,冷静地说道,“而且完好无损。”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源氏的这话听起来或许太过荒谬,毕竟他才是被挟持的那个。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脱身的状况——就连普通的女子防身术课程都会教导那些柔弱的女孩子如何摆脱从背后接近的敌人,更别提是自小就练习正规体术的忍者高手。即便是在被枪口抵住脑袋的情况之下,源氏仍能够想出不下三种不同的方式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而其中不乏需要让麦克雷受点小伤的办法——他全身上下多得是可以使用的武器,即使没有了那两把已经被扔在一旁的刀,他的脚踝处——尽管不太常用——也仍有两片可以活动的刀刃,更何况除此之外,麦克雷还没有见识过他最拿手的手里剑。

正如他所说,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动手,已经足以证明他并不想和麦克雷起冲突。

“听起来很有说服力。”麦克雷笑了一声,却认同了他的说法,“我见识过你的身手,也知道以这样的形式抓住你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大概在你看来,我现在与其说是破绽百出,不如说是毫无防备。”

“没错。”

源氏毫不避讳地确认道。

“但我还是要劝告你——”说着,抵在源氏腰后的那把枪瞬间移动到了他的头上,“不管你的脑瓜中有怎样的想法,你最好还是忘了它们。我扣下这个扳机可比你踩我的脚、戳我的肚子或者撞击我的头之类的要快速的多,并且我保证,那会更痛一些。”

听到他的话,源氏抬了抬眉毛。他在话中对源氏可能做出的攻击做出一定的判断——而那也的确是合理的举动。他说这话的目的大概也只是为了震慑源氏,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毫无准备,因此打消逃走的念头。

不过可惜的是源氏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根本不足为惧——要是做出这事的是十年后的麦克雷的话,他的确会产生一些顾忌,可现在这个年轻十足的麦克雷却不会——他上次看到源氏亮出武器时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十年前?那时的他不过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根本不知道源氏会用怎样让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手。

更何况源氏还有的是他所不知道的武器可以使用。他右手的手指动了动,小臂清楚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忍镖相互摩擦所带来的的震动。

“那还真是抱歉,我向来都不是一个能听他人言词行事的人。”他用有些傲慢而轻蔑的语气回应麦克雷道,“不过现在,我更想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噢,这个问题嘛,让我想想……”麦克雷从鼻子中发出了一阵思考的哼声,“……一时半会还真难想出一个答案。不如你先按我所说的、和我慢慢向后退回路上,离开这个危险的悬崖怎么样?那样的话,可能我们的谈话会更愉快一点。”

“我可不觉得在这种情形下会有什么‘愉快的’谈话发生。”源氏反驳地嘟囔道。尽管这么说着,他也知道悬崖边可不是什么打闹的好地点,于是他暂时停止了抵抗,随着麦克雷的脚步慢慢地向后移动着。没过一会儿,他们的脚便踩到了公路平整的表面,麦克雷也停了下来。

“我想这个距离应该可以了。”

“那你准备放开我了吗?”

“想也别想。”麦克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需要挟制我的必要。”源氏说,“我是不会逃走的。”

“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没有什么说服力。”麦克雷大笑一声,“不过对于你刚才问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想对你做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也没想好。”

“……这不叫答案。”源氏皱起了眉。尽管他看不到,但他可以感受到麦克雷在他身后嗤笑的喘气声:

“你说得对,这的确算不上是个恰当的答案,但事实上,我确实没有想好。我想对你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过你总是消失太长时间,又毫无预警地出现,我也没办法每时每刻都将它们一件件地都记在脑子里。或许下次你应该先打个招呼,让我在圣诞节之前想好要对你做些什么,或者找个本子列个清单什么的。”麦克雷顿了一下,“不过我在想,如果我把你带回去的话,或许我们有的是时间决定这件事,你说呢?”

不,我可没有那样的时间。源氏这样想着,皱起了眉头:

“听你这意思,你是打算把我囚禁起来?”

“好像是这样没错。”

“别开玩笑了,麦克雷。”源氏想要回头瞪他一眼,但靠在他头上的枪却迫使他只能面向前方,“我可没同意你这么做。”

“大部分囚犯都会这么说。”

“我不是囚犯。”

“是不是囚犯不在于你,而是在于囚禁你的那个人,也就是我。”

“我、不、是、囚、犯。”

源氏阴沉地、重重地、一字一顿地再次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与他的严肃相反的,麦克雷吹了个口哨: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词,那我们就去掉它——当然,前提是你肯合作。”

“哦?是吗?”源氏悄悄地捏紧了右手的拳头,这一动作让他小臂中装备的忍镖蠢蠢欲动起来,“我想我说过了,我向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

“我想我也说过了,你逃不掉的。”

“不,你说的是我别想逃,而不是我逃不掉。”

“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源氏挑了挑眉,“我已经说过了,如果我想的话,不可能逃不掉。你是留不住我的。”

“是吗?你可能忘记了,你的头上还有把枪在顶着。”麦克雷又将手臂缩紧了一些,枪口死死地抵住源氏的脑袋,“而且我也说过了,我扳下扳机可比你要轻松得多。虽然我并不吝惜将子弹作为礼物送给别人,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它的。”

“我想也是。”源氏认同道,“不过我不认为你会对着我的头开枪。”

源氏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从他的话中听不出半点轻视与挑衅的意味。在他背后,听到了这句话后,麦克雷用着有些惊奇的口气说道:

“是吗?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没这个必要。”源氏说,“我不会离开。”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个随便把我扔下就消失的人所说的话,而且还是两次。”麦克雷的语调虽然在上扬,可是听起来却阴沉而不快,“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从那个没有办法出入的山洞里消失的?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一直都想不通——可不要和我说是什么魔法,我已经不是个那么好糊弄的小鬼了。我要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源氏没有办法回答他。

合理的解释?

什么才是合理的解释?也许他可以编出至少一条听起来像是真实的合理解释,可以试着用这些谎话去骗过麦克雷的耳朵,让他不再追问下去。可他也清楚地知道,麦克雷绝不是能被那种程度的谎言骗过的人。

而那唯一的解释,唯一、正确的解释,源氏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出口——“他在经历一场由于意外导致的时间旅行,无法控制自己消失与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这根本不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算不上一个解释。

真可笑。真相竟然听起来是如此的荒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安静得只能够听见峡谷的声音以及两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声,而源氏始终没能想到如何回复他这个问题。面对着源氏的沉默,麦克雷没有催促他做出回答,却也不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在僵持了一分多钟之后,麦克雷那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好吧,”他放弃了等待,有些失望与无奈地叹气道,“好吧,我懂了,看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说出其中的缘由。那么……”

源氏听见顶在自己头侧的手枪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咔哒声,这让他不禁有一刹那的紧张,脊背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马上,麦克雷又叹了口气:

“……你猜对了,我的确不会对你的头开枪。”

大约是拿不开口的源氏没有办法,他没有再更加强硬地逼问下去,而是选择了收手。随着话音的落下,那支手枪离开了源氏的额角,麦克雷勒住源氏脖子的手臂抽了回去,紧贴着源氏背部的身体也离开了他。这个看上去惊险却无害的玩笑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事实上,它还远没有结束。

“呯——”

枪声将峡谷中昏昏欲睡的鸟儿们惊醒,它们扑打着翅膀、高声鸣叫着在黑色的天际下盘旋;火药的味道从空气中传来,即使是在面甲之后,源氏还是嗅到了这不祥而浓烈的气息——他愣了一下,没有来得及看向枪声传来的方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动一下脖子,便突然像断线的木偶一般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眼睛大大地睁着。

在他眼睛中倒映出来的,是他很眼熟的、塑造他这副身躯所用的材料的碎片,以及还在滚动的子弹——两枚子弹。

“——但我可没说不朝其他的地方开枪。”

麦克雷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烟。

是的,那弹壳无疑是从他的手枪内掉落的——一声枪响,两发子弹,精确无比地射穿了源氏的双膝。强烈的冲击击碎了关节处毫无防护的连接轴,打断了隐藏在其中作为源氏的神经传导纤维而存在的缆线。

源氏跪倒在地上,根本无法感觉到自己膝盖以下部分的存在——事实上,他的小腿就连挂在身上都很勉强。脚踝处的刀刃是派不上用场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它们在麦克雷的身上划出几道伤口——但好在他的胳膊还可以动。

始作俑者移动了脚步,源氏可以听见他的马靴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重声响,一步一步地向自己接近。就在那声音在他的身边停下的那一刻,原本面向地面的源氏身子突然一转,手中的三枚飞镖向着麦克雷的方向脱手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枪声以及金属碰撞的叮当响声再次响起,然后落在地面的,是一颗子弹,以及两枚嵌着子弹的飞镖。

麦克雷后退了两步。他捂住胸口,指缝中露出一道寒光。

“该死。”

他骂了一句。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一手。”

他皱着眉,将那发着光的东西拔了下来——那是一枚十字镖,正是源氏甩出去的其中一枚。这枚飞镖在他的胸前割开了一道相当大的口子——确切的说,是他胸前的衣服上。

麦克雷并没有受伤,飞镖被他穿在衣服里的防护背心挡了下来。他揉了揉有些痛的胸口,看了看手中的那枚飞镖:

“真是稀奇的东西,在美国,你可看不到太多使用这种东西的人。”麦克雷好奇地摆弄着那枚十字镖,对源氏说道,“我听说过,这似乎是东方一类叫做忍者的人所使用的武器,不过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武器,而且是藏在那样的地方,即使有所防备,我却还是射偏了一发,真是惭愧。”

他打开了手枪的弹夹,在空空如也的弹夹中重新填上了六颗子弹。 

六枚子弹,两枚射穿了源氏的膝盖,两枚挡下了源氏的手里剑,一枚射偏,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地上却还留有一枚子弹。

第六枚子弹。

源氏坐在原地,低着头,没有回应麦克雷的话,但他的左手紧握着,紧紧地攥成了拳。他应该是满心怒火的,想要让麦克雷闭嘴的,而他的右手却没有再扔出任何一枚飞镖。

对,没错。那不知用在了何处的第六枚子弹,穿过了他的手腕——以和穿透他膝盖的子弹相同的方式。

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再用那只手握住忍镖。他现在完完全全丧失了攻击的能力,在这个年轻的麦克雷面前。

后者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抱歉的态度,他叹了口气:

“我并不想对你开枪的,但你就是不肯合作。”

源氏慢慢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眼瞪视着麦克雷——比起上一次见到他,麦克雷的体格结实了很多,也长高了很多,五官和轮廓的线条也硬朗了很多,无论是身形还是长相,都越来越接近于源氏所认识的他。

——除了他身上那股冷酷而邪恶的气息。尽管源氏所认识的麦克雷也总是危险而诡谲的,可与这种感觉大不相同。眼前这个麦克雷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更像是源氏在岛田家所感受过的那种冷血残酷、罪恶无情,那种黑帮做派的气息。

他突然想起曾经有人和他说过莱耶斯长官没有将麦克雷送进监狱、而是留在了守望先锋的原因。

杰西·麦克雷,死局帮最出色的打手,枪法精湛——

且阴险狠毒。

他低估了年轻时候的他,低估了太多。

麦克雷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源氏,眼睛中的寒光看得源氏脊背发冷。那绝对不是什么善意,而是盯住了猎物的猎手正在心中盘算如何处置自己的战利品的眼神。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痛苦。”猎手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同情或是失望的表情,“那就好。我可不是个喜欢看人痛苦的心理变态。比起让人感受到痛苦,我更喜欢一枪要了他们的命。”

他举起手中的枪,勾起嘴角笑了笑。源氏没有因为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而发笑,他死死地盯着他,两眼周围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突出来。

没错,他的身体刚刚经过第一期改造,很多地方都没有完善,包括一部分的防护装置——这也就是他的关节为何如此容易就能够被破坏——以及机体破损系统——也就是痛感。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痛苦,可他也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半点庆幸。

“你想做什么?”

他冷冷地问道。

“你已经问过一遍这个问题了,并且我也回答过你了。”麦克雷耸耸肩,“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问题吗?”

他并不闪避源氏的目光,这让源氏可以看进他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中,源氏看到的只是黑暗,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洞穴,发出危险的气息。考虑到现在四下无人,毋庸置疑,那危险是只针对源氏而来的。

尽管已经被改造成了不应有“害怕”这种情感的机器,但源氏此时却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你‘现在’想‘对我’做什么?”

“这的确和上一个问题有点区别,区别不大。”麦克雷俯视着他,“不过,我‘现在’的确有一些‘对你’的想法。”

他轻快而缓慢地说道,双眼因为微笑而眯了起来,但那之中闪烁着的,却是冰冷的寒光,没有笑意,也没有善意。那道光充分说明着,无论他现在心中对源氏有着怎样的想法,那想法绝对都是十分危险而可怕的。

不能逃走,也不能反击,源氏除了用着苍白的言语阻止他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事。

“不,”他说,“别这么做。”

“听起来你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麦克雷依然微笑着看着他,“真是奇怪,就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这一点,而你却断定我在想些不好的事情?”

“……”

源氏无法回答。他知道麦克雷只是在明知故问,然而话在说出口之前永远都是难以捉摸的,事实上,源氏的确无法得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到他的表情,麦克雷又笑了几声,将枪放回了枪袋里,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雪茄点燃:

“不过我不否认。你说的没错,我的脑子里的确有些想法。”他叼着烟,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知道,想要实现这些想法的话,少不了要与犯罪沾上边,甚至于它们之中的某一些本身就是犯罪——不过鉴于犯罪是我的老本行,是我一直干着的事,这也就无关痛痒了。”

他说到这里,摘下了口中的雪茄,透过口中喷出的烟气看向源氏。

“我想你应该也理解吧?毕竟当初让我做这些事的不就是你吗。”

又是一个让源氏无法回答的问题。确实,他对麦克雷说过哪怕是犯罪也要保全自身的话,但他却没有想到这句话竟会造成今天这幅局面。

他垂下了头,声音有些飘忽:

“……你不会取得你想要的结果的。”

“会不会取得我想要的结果取决在我,而不是你。”相比于他,麦克雷的底气更足一些。他一边说着,一边掸了掸烟灰,“而且在我看来,以你现在的状态,我想要达到目的并不困难,所以说,我应该会取得我想要的结果。——但我还没有确定要不要这样做。”

他不再笑了。他低头看着脚边的源氏,看了很久,然后移开了目光,在安静之中深吸了一口雪茄。雪茄以很快的速度燃烧了下去,灰色的烟灰一点点掉落在地面上。他又将它取下,吐出一口烟,长长的一口烟。看着那团在黑夜之中升起的烟雾,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在你丢下我——一次又一次——之后,我的确想过很多如果再见到你时要怎么做。不管怎么说,你救过我的命,而且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不会站在这里,也不会在死局帮里出人头地。那段时候,我的确有想过要怎样报答你——我想应该是这个词没错,‘报答’。”他将半张脸埋在了手中,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更加阴郁起来:“……然而你始终没有出现,我也没有等来任何机会。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做下一件又一件的脏活,直到我再也不会为做下这些事而有半点歉疚,直到我再也不对你和你所说的机会的到来抱有任何期待。”

说完,他放下手,眼中充满着冰冷的怒火,重新看向源氏:

“那时,我确定,我想要的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报复。从那时开始,我的脑子里就全是再见到你的话,要如何报复你。不过我一直没有想好,直到现在——”他将手中燃烧的雪茄扔到地上,向前迈了一步,蹲下身来,“我终于想好了要做些什么。”

他的靠近让源氏不由自主地防备起来。他抬起手,想要推开麦克雷,但麦克雷却抓住了他的手臂,顺势将身子压了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源氏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稳住自己的身体,这也就给了麦克雷机会。他将另一只手伸向源氏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源氏以为他要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但他没有。他将手伸向源氏的脑后,按了下去。随着蒸汽响起的声音,烟草的味道霎时窜进了源氏的鼻子中,刺激性的气味让他忍不住想要咳嗽。

但他没有。他没能够咳出来。面甲刚刚离开源氏的脸,麦克雷那沾染着烟味的嘴唇便凑了上来。他的大脑尚且还是一片空白,舌头便已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他被吻了。

不同于青涩的少年时代,现在的这个麦克雷的吻已经具有了成人的侵略性,程度甚至超出了源氏的想象。源氏瞪大了眼睛,他想要挣扎,但他能够活动的那只手臂如今牢牢地被麦克雷掌控在手里,无论他怎样挥动,都没有办法摆脱,除了让他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以外,这个举动根本没有给麦克雷造成半点的困扰。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人逼迫到这样的境地,无法反抗也无法逃避。他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唇间,变成含混不清的支吾,身体也无法使上力气。如果说源氏一开始还在奋力挣扎,那么现在,比起挣扎,他更像是在颤抖。

可麦克雷依然没有想要放过他。就在此时,头脑中一片混乱的源氏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上移动着,以一种及其暧昧的方式。他马上察觉到了,那是麦克雷的手。

而那只手移动的轨迹突然让他明白了麦克雷想要做的事情。

不。

源氏猛然清醒过来。

不,这是不对的。麦克雷想要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界限,如果再不阻止他的话,那么一切都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在他把事情搞大之前,源氏必须要让他听进去自己的话。

俗话说得好——暴力永远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

源氏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保持平衡,在那短短一瞬间,他握紧了拳,将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那条胳膊从身下抽了出来,用尽全力对着麦克雷的脑袋揍了下去。

这很奏效,麦克雷离开了他的唇,尽管是以相当不情愿的一种方式,同时,源氏的身体也摔在了满是砂砾的冰冷公路上。

即便不及他平时的水平,但他这一拳仍相当用力,麦克雷的帽子被打飞了,脸上几乎是立刻便浮现出了明显的红色拳印,嘴角也渗出了丝丝的鲜血。

“麦克雷——停下!”

在他用手擦过那些血迹的时候,源氏对着他大声吼叫着。可是没有用。如果麦克雷会听他的话,他就不会被逼到如此的地步。麦克雷没有说话,也不打算给他说出更多话的时间。他蛮横地将他按倒在满是砂砾的冰冷公路上,按住他的双手,俯下身去,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地再次亲吻着他。比起之前,他这次的吻更加激烈,就连他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更加的急促与粗重,与源氏同样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唇舌接触之中传来血腥的味道,同时传来的还有麦克雷那强烈而炽热的感情——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包含着怒火、恨意、不甘、以及——

源氏尽力否认的一种情感。

这一次,麦克雷没有让源氏再次打断他。他自己结束了这个吻。

“我还从来没和机械体的人类做过爱,”他喘着气说道,“你会是第一个。”

“不,麦克雷,”源氏盯着他那如同有火在燃烧的眼睛,咬着牙说道,“别这样做。”

“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来的,就只有我和你而已。”

“停下——”

“不过我还不了解你的身体,这恐怕需要点时间。”

“够了!”源氏叫喊道,“快停下,麦克雷,你知道这是错的!”

“是啊,这是错的。”麦克雷看着他,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可我不在乎。”

麦克雷简短地回应他道,握住的手指力道大得像是要掐碎源氏的手臂。

他不能让麦克雷做出这样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都不应该是麦克雷可以做出来的事,尤其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虽然源氏不知道麦克雷会不会因为做出这件事而感到愧疚,但他并不希望当他回到未来时、见到未来的那个麦克雷时,都会想起他在多年前对自己做出的事,因而无法面对他而从此与他渐行渐远。

他绝不想在未来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未来。

源氏想。

或许这就是他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不知道还能如何阻止麦克雷在他年轻的时候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但是他不行。每个牵涉到这个题材的影视或者漫画都会如此警示——穿越时空守则第一条,严禁剧透。将未来的信息带到过去可能会造成历史的改变,即使是最微小的一个符号都会使事态走向不同的走向。他就像是时间中的蝴蝶,只是拍打翅膀也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巨大后果。

但他至今已经所做的事已经远远不是拍打翅膀这样轻微的程度了,他明白。如果他没有与过去的麦克雷相遇,如果没有和他说过那些话,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也不会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究竟给麦克雷——这个麦克雷——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该死!”源氏低低地用母语骂了一声。他很犹豫,麦克雷却不。如果他再不做出一个决定,毫无疑问,他会在这不知道什么时间的什么地点被还远未遇见过自己的麦克雷侵犯。

他咬了咬牙。

反正他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成为了他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就算他把这约定俗成的见鬼规则抛到脑后,又还能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停下,麦克雷!”他高声地叫喊道,闪躲着、反抗着麦克雷,努力地在他再次行动前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听着,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你必须相信我——”

“——我来自你的未来。”

麦克雷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并未放开源氏。他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向源氏那没有焦距的红色瞳孔里。

“如果你想阻止我,就编些好点的理由。”

“编出来的谎言可瞒不了你,杰西·麦克雷。”源氏死死地盯着他,不敢有丝毫放松,“所以我说的是实话。”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实话。”

“我知道。而你应该也知道,我没有骗你。”

麦克雷没有回答他。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源氏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动摇的神色,可源氏始终回看着他,没有丝毫的避让与心虚。

“那又如何?”夜风中的片刻宁静之后,麦克雷眯起眼睛,胁迫地向下压了压身子,“我不认为这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有半点关系。”

“你不会想做出会让未来的你后悔的事情。”

“是吗?我还以为我这种人没有未来。”麦克雷嗤了一声,“如果我可以现在就在这上了你,又为什么要考虑那该死的未来?”

他在威胁源氏,毫无疑问。源氏沉默了,不是由于害怕或是惊吓,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麦克雷,然后轻声地说道:

“你知道吗,麦克雷,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因为做错了事而发火的小孩子。”这句话说出口,他看到麦克雷脸上的笑容消失,继而露出了阴沉而发怒的表情,“你不会成为你所以为的那样的人。我知道你会成为怎样的人。”

“‘一个出色的枪手’?那么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已经是了。”

“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出色,你错了。”源氏肯定而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所认识的杰西·麦克雷是个更加出色的人,而你现在还远不及他。”

抓住源氏手臂的力道增强了些,但麦克雷转开了头。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比起讥讽,却更像是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真如源氏所说的那样出色,不愿意去相信那会是他将会成为的角色。他在害怕。

源氏没有就此停顿,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我说过,杰西,为了目的,你必须要面对几年的时间去做你并不想做的事情,但机会总会来的。你不会一直在死局帮中为他们卖命,总有一天你会脱离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些话,我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因为我知道。”

“你不会知道。”麦克雷并不高兴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起死回生。对我来说要摆脱这里,就只有死亡。”

“你并不是那么了解我。”源氏的眼神阴郁了些,但他没有就此反驳更多,“但早晚你会了解到我的过去,就像我了解你的未来那样。”

红石山中再次吹起了风,卷起干燥而呛鼻的尘土。麦克雷和源氏都没有说话,源氏看着麦克雷,而麦克雷看着一旁的地面。待到这阵风停息后,麦克雷才又开了口——但他依旧没有看向源氏。

“既然你是从未来而来,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问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既然你能够回到过去,你更应该去拯救你自己才对。”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麦克雷皱起了眉。

“实际上,这是个意外,我也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

“是的。”源氏摇了摇头,“就像我说的,无法控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时候会消失,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所以这意味着,你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麦克雷在此时转过了头来,他耷拉着嘴角,看起来并不开心。在看到源氏点头后,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源氏的手,直起了身子。

“你相信我了?”

源氏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有些防备地抬眼看着麦克雷说道。

“的确听起来匪夷所思,不过我没有不相信你的理由。”麦克雷说,“况且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过去了九年,而你看起来却完全没变。”

看来他也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源氏一边这样想,一边说道:

“因为对我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个晚上而已。”

“对你来说是一晚上,对我来说已经像是一辈子的事了。”麦克雷又掏出了一根雪茄。看到他点燃了雪茄,源氏皱了皱眉,这一个表情被麦克雷从眼角捕捉到了,于是他笑了一声:

“日子不好过,偶尔也需要一些减轻压力的东西。”

源氏没说话。麦克雷深吸了一口雪茄,烟气瞬间又在两人身边弥漫开来。从烟雾之中看他的样子,源氏不禁想到了自己应该认识的那个麦克雷——也许那个麦克雷已经改变了,因为他的这趟旅程而改变。

那么他回去之时所看到的,会是怎样的杰西·麦克雷?

他来不及多想。就在此时,一块阴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上方。他心下一惊,连忙回过神来,然而还没等他惊呼出口,麦克雷的手便穿过了他的腋下,环住了他的背,接着,他的身体腾空而起。

——麦克雷将他抱了起来。

“什——?!”

……这真不是一个很妙的姿势,源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人抱起来,至少是在清醒的状况下。他的身体紧贴着麦克雷的胸口,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与温度。他的耳边是麦克雷呼吸的声音,鼻子嗅到的是他叼着的雪茄散发出的烟味。他被麦克雷所包围,周围的一切都与这个人有关。他——

哦,天呐,他脸红了。

天知道源氏现在有多么希望自己的脸上戴着那块面甲。他可不想让这个年轻人察觉到他现在究竟有多么难为情。

所幸的是,麦克雷并没打算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他抱着源氏走到路边的一块岩石旁,蹲了下来,小心地将源氏放在地上,让他能够背靠在岩石上。然后他再次站了起来,走到旁边,将扔在一边的源氏的面甲和刀放在了源氏的手边,顺便捡回了自己的帽子,掸了掸上面的土,戴回了头上。当这一切都完成后,他才又坐了下来,与源氏面对面——好在源氏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去,不然的话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

“……抱歉打伤了你。”麦克雷吸了口雪茄,叹了口气,就像是个被老师批评了的高中生,“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能够让你留下的办法。”

“差劲透了的决定。”源氏的脑子还在由于刚才那个奇怪的拥抱而有些混乱,看着麦克雷沮丧的样子,不禁难得的有些想笑,一些话没有经过太多思考便脱口而出,“不过齐格勒博士会修好它们的——并且她也一定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足够让你再次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的代价。”

“齐格勒博士?”

麦克雷抬起头,挑了挑眉,对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名字做出了反应。源氏恍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或许他已经说了些什么不应该说的事情——虽然他已经破坏了穿越手册上的第一条准则,但他还不打算越界太多。泄露太多的细节——哪怕只是一个名词——都只有扭曲历史的可能性。他想他最好换个话题。

“你以后会见到她的。她是……呃。”

他迟疑了一下,别过了目光,如此敷衍道。可他没想过,在另一边、在麦克雷眼中,他的迟疑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麦克雷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她’?”

“这不重要……”源氏敷衍地回应道,“说起来,你——”

“她是个美人吗?”

麦克雷打断了他的话。源氏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看到他的这副表情,麦克雷点了点头。

“看来是了。——你跟她的关系怎么样?”

“嘿,麦克雷,我们就不能跳过这件事吗?”

源氏皱起了眉。

“不能。”

麦克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眯着眼看着源氏,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

哦。

希望不是像源氏所想的那样,不然他的这次脸红可躲不过麦克雷的眼睛了。

“我……”

然而他刚刚说出一个字,山谷中突然传来了震天的爆炸声。那声音仍十分巨大,一瞬间,两个人都耳朵都被震得疼痛起来,脑子里充斥着嗡嗡的耳鸣声。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照亮了半边天空的耀眼强光——那片光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照耀着,昭示着出事的地点并不是一个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那是——

“……死局帮。”

麦克雷仰着头,口中喃喃道。爆炸声在峡谷之中回荡着,渐渐消退,但同时,他们又能够听见远远响起的接连不断的枪炮声。

那里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对方。源氏对此毫无头绪,然而麦克雷藏在帽檐阴影中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我不会去的。”他低声说道,“就让他们去死吧——我要留在这,和你一起。”

“……你知道些什么?”

看着他的脸,源氏可以肯定,他心中一定有什么源氏所不知道的、与这起事件有关的事。麦克雷并不想说,他垂着眼,专心地抽着手中的雪茄。

他可以保持沉默,但事件不能。就在此时,那冲突的声音仍旧不断传来,就连吹过的风都带着浓重的硝烟。

“麦克雷——”

“他们行动了。”在源氏再次的催促过后,麦克雷摇了摇头,“他们盯了我们很长时间,总有一天要动手的,不过我没有想到是今天。”

“他们?”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在近些年站在风口浪尖上,打着为人类正义而战的旗号的组织。”说到这,他嗤笑了一声,“说的真好听,然而实际上是不是那么回事就……”

“所以说,他们是谁?”

麦克雷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源氏,后者脸上的表情令他意外的十分紧张。他吐出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说道:

“‘守望先锋’。”

就在这一刻,过去与未来仿佛重叠了起来。源氏晃了一下神。

他听说过麦克雷是如何来到的守望先锋——突击行动中捕获的俘虏,被迫在暗影守望与监狱之间进行人生的二选一。如果说,死局帮与守望先锋的冲突正是他改变人生的契机,那难道现在不就是那个机会吗?

说到机会,麦克雷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想法:

“仔细想想,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机会,不是吗?”麦克雷不当回事地耸了耸肩,“一个能够摆脱死局帮的机会——如果它就在今晚毁灭的话。”

不,如果它就在今晚毁灭的话,那机会才不会到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的机会,他与他的未来、与守望先锋的交集。

“不,你要去。”

坚决而肯定地这样说道,源氏紧盯着麦克雷的双眼。这下换成麦克雷愣住了。他拿烟的手指僵在了空中,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

“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

“那么为什么?”麦克雷问道,“为什么我必须要回去那里——回去死局帮?”

“因为我本不该在这里,而你本该面对这起事件。”源氏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意外,你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麦克雷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他的情绪看上去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你和我现在就在这里,这里没有那么多的‘本不该’,这里只有我和你。”

“可我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个——”

“——偶然。对,你无法控制,来到这里并不是你的意愿。”麦克雷几乎是大声吼叫着打断了源氏的话,“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话将源氏问住了。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这是个偶然,源氏无法选择。

尽管他能够感觉得到,他一直都能够感觉得到,这并不是偶然。

他出现在地球的另一边,出现在一个自己所认识的人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这如果是个偶然,那么也未必太过偶然;如果说是必然,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一定有某种契机使得他与麦克雷的过去绑在了一起。

——然而事实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麦克雷并不在他的身边,甚至不在守望先锋中。当时的麦克雷,正在海峡的另一端,距离他千里之远的地方。更奇怪的是,他和麦克雷的关系并算不上十分熟悉——有限的交谈,有限的碰面,虽不算太过陌生,但也不过是普通的点头之交而已。他没有任何理由——

——然而这并不是事实。

“不熟悉”,这个界限不过是源氏自己定义的,也是他一直刻意维持的罢了。正因如此,越当他对自己强调这件事时,越能够感觉到自己正深陷于一种不甚明了的情感之中,否认它、忽视它,却同时感受到这种情感的非比寻常。

源氏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次的训练中失手。他终于回想起来了,在训练之前,他无意之间听到的齐格勒博士的对话——

“……麦克雷遭受了归零者的攻击,并且失去了联络?你说的是真的吗?”

原来如此。

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再像这样骗自己了。

他,岛田源氏,对杰西·麦克雷——

可他——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麦克雷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低沉地说道,“我要留在这里。我不会回去的。”

“回去,麦克雷。”源氏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想将那些想法从脑袋中甩出去,“如果我到这里是有目的的,那么就是为了让你回去。”

“我并不这样看。如果我回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但这就是你的机会,杰西·麦克雷!”源氏突然提高了声音,“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在场!”

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麦克雷的手颤了一下,几乎要烧完的雪茄顶端掉下一缕烟灰。他看着源氏那双红色的双眼几乎要瞪视出来一样的盯着自己,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一般。他不明白源氏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为什么突然如此反常,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自己去往战火的中心,自从他听到了那个词后,就一直……

麦克雷的眼睛猛地一亮。

“你的意思是,守——”

“……接下来就是剧透了。”

源氏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的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巨响,比刚才更响、更亮。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源氏低下了头。

“看来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交谈了。”

“是啊。”麦克雷说着,最后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将它扔到了地上,“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我是说,遇见‘这个’你。”

不是指源氏来到守望先锋之后,而是指他的这趟时空旅程。

“不知道,你从来都没和我提过这档子事。”源氏耸耸肩。麦克雷笑了笑:

“我刚才应该冲你的头开上一枪的。”他说,脸上的古怪笑容看起来哀伤而无奈,“如果我开了那一枪,你就是我的了。——尽管只是一具死尸,但死人总不会跑走。”

“你要知道,杰西。”源氏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的眼睛看向路上红色的石头碎片,“我本就不属于这个时间,即使我死在了这里,也不会留下。”

“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是的,这也只是猜测。”源氏说道,“一个早晚会到来的猜测。”

两个人对视着,心中清楚地明白,这次道别后又不知要过多长时间才会再见。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源氏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

麦克雷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叹了口气,然后转过了身。

就在此时,源氏突然又出声叫住了他:

“嘿,麦克雷。”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源氏看了他一会,垂下了眼。

“再见。”

麦克雷背对着他的身影僵了一下,然后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地向前走去。

“再见。”

 

Dawning

 

源氏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几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颠倒的墙壁,剥落的墙纸斑斑驳驳的。这间小屋子里没有开灯,墙上的窗户被窗帘遮盖住了,只有些微的光线透了进来,勉强可以看清东西。从光线的强度来看,外面应该还是夜晚。

不过源氏并没有办法起身去确认这一点——一条手臂压在他的胸口,绕住他的身体。手臂的主人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赤裸的胸口紧贴着源氏的背。

他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团棕色的胡须,以及胡须上方那张他十分熟悉的脸。麦克雷紧闭着双眼,还在熟睡。比起源氏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眼角和额头上已经有了些皱纹,预示着这个男人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中年期,可即便如此,这些皱纹和他那有些长了的胡须和头发都没有使他看起来衰老而颓废,反而为他增添了更多成熟男人的韵味。

就在此时,麦克雷的睫毛动了动,那双黑色的瞳孔渐渐地从眼睛张开的缝隙中露了出来。看到源氏在看自己,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早安,源氏。”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源氏的额头。尽管这情景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然而由于那个梦,这一幕让源氏感觉恍若隔世,不禁感到脸上一热。

“怎么了?”

觉察出了源氏的异常,麦克雷动了动,以便能够更好地看到源氏的脸。源氏摇了摇头:

“……做了个梦。”

他一边说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些与那相关的画面,那段他已经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记忆又在他的头脑中复苏。那还是他刚来到守望先锋不久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梦到这些——他和眼前这个牛仔在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说起来,在那之后,他好像……

“不只是梦,对吧?”

麦克雷突然问道。被他这么一问,源氏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牛仔。

“……是一些以前的事。”

“与我有关吗?”麦克雷挑了挑眉毛,“因为如果你说不是的话,我就要想些法子,让你没有办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说着,缠在源氏腰上的机械手臂缩紧了一些,让他们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了。这样明显的暗示让源氏又不禁脸红了起来。

“好了,麦克雷,正经点。的确是与你有关的事情。”他拉住麦克雷试图移向其他地方的手,皱了皱眉,“……但是事情过去太久,我都已经忘记了。我不认为你还会记得。”

“我们都已经很久没见了,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会比这个还久。”麦克雷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间,源氏能够感受到他喷出的温热呼吸。

“比那要久。”

“那就是我们还在莱耶斯手底下干活的时候?”麦克雷的笑声从他的耳后传来,“可算不得什么有趣的回忆。”

他似乎并没有对源氏所说的事产生兴趣。相比于谈论,他似乎更想和源氏来一场身体上的交流。

可是源氏并没有这个心情,尽管他的呼吸也已经有些不太正常,可他还是努力保持着清醒,回过头看着麦克雷说道:

“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对你来说不是。”

“对我来说?”

麦克雷没有抬头,源氏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透过自己的身体传来。

“是的,对我来说的确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但对你来说,还要更久、更久一点——

“——在你还没有遇见我之前。”

他的话音刚落,麦克雷的动作便突然停了下来。颈间的温热感消失了,源氏回过头去,看到麦克雷那双黑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你记得?”

源氏问道。实际上,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因为麦克雷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他还记得。他应该是没想到源氏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有些惊讶,又有些迟疑。然后他点了点头。

“……当然,”他轻轻地说道,“就算我想忘掉也很难。这世界上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一名半机械体忍者的——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的长相还是我喜欢的类型。”看到源氏瞪了自己一眼,麦克雷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很快便转变为了苦笑,“……不过你竟然会想起那些事,真令我意外,我还以为自己遇见的是假的忍者小子,或者只是这个忍者小子不想提起这些事而已。”

“嘿,我说过,我只是记不起来了。”

“唔,或许吧。”麦克雷做出一个“有待商榷”的表情,然后在源氏想要举手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打上一拳之前,又继续说道,“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我几乎没怎么看见过你——”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是在躲着我,是吗?”

好吧,或许源氏这拳要留到下次了。

因为麦克雷说的没错。

是的,源氏还记得那段时间——从他发生那次意外,到他们两人前后离开暗影守望的那段期间。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努力控制自己去忽视,那么在那段期间,他确实如麦克雷所说,是在有意地避开麦克雷,有意地避免所有两个人可能会见面的场景——当然,有些必要的场合他无法避免,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见面的次数的确减少了。

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源氏知道机警如麦克雷,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那蹩脚而刻意的闪躲技巧,也知道他现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他叹了口气:

“……没错。”他没有看向麦克雷的眼睛,而是低着头,“抱歉,我……当时的确是在躲着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咬了一下嘴唇,“就像你说的,那是一段并不怎么好的回忆——对自己被改造的事情耿耿于怀,整日里都是一些消极的念头,认为自己只是一具机械、一件武器,根本不值得拥有人类的情感。”他笑了一声,像是在嘲弄自己过去的愚蠢一般,“而那次偶然的意外却让我发觉到了一些我一直不敢面对的真相——

“那就是,其实我对你一直抱有着好感。”

说到这里,源氏转了转身子,回头看向麦克雷那由于惊讶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他显然没有想到源氏会如此干脆地说出喜欢自己这件事,而且还是在那么早之前。

“……不过其实我也不明白那是不是喜欢,只是认识到了在我看来你与别人是不同的而已。所以当我醒来后,我的确想要和你谈论这些事的,包括那种奇妙的感觉。”源氏垂下了眼,“但很快地,我又突然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被改造的机械,即使那种感觉真的是喜欢,我也不觉得它除了痛苦之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所以我决定就像我一开始所决定的那样,维持现状,绝不与任何人建立特殊或者密切的关系,尤其是你。”他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能轻易调动起那些在我看来被改造成为这样的一件机械武器、在死过一次之后不会再拥有的情绪。”

“哦,源氏。”麦克雷低下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我……一直知道你在介意这件事情,却没想到它竟然会使你如此痛苦。”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源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安慰道,“我已经不会为自己现在的躯体感到任何不快,我已经接受了它,而你也接受了这样的我。”

“真不敢相信我还竟为此怪责过你。”麦克雷将源氏紧抱在怀里,叹息地说道,“我等了你大半辈子,可你在那之后却一直躲着我。”

“你不是也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吗?”

“嘿,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时空穿越守则第一条——禁止剧透。”

“得了吧,麦克雷,我剧透给你的事情还少吗。”源氏假装不满地瞪了麦克雷一眼,然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我还曾经担心过,告诉给你那么多事情,会不会回到现实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麦克雷了。”源氏眨了眨眼,“不过看起来时间早就算计好了一切,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是有的。我当时真的是伤透了心,差一点就想要放弃你了。”

“不过还好,最后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源氏感受着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温度,“至少现在,你是我的。

“我很高兴这件事没有因此改变。”

“‘你是我的’?”麦克雷挑了挑眉毛,“是我在做梦,还是你这位吝啬的忍者先生终于肯说出一句动听的情话了?”

“同样的话我可不会再说第二次了。”源氏假装生气地皱起了眉头。麦克雷笑着吻了他的鼻尖:

“嘿,我可是等了你半辈子那么长,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还在笑着,而源氏则没有。源氏看向他深邃的黑色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所见过的每一个麦克雷的模样,从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青年,一直到现在。

“我在这。”他说,模样认真而慎重,“我向你承诺,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失去我。”

说完,他凑近麦克雷的脸,覆上了他的嘴唇。麦克雷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惊讶地收缩了,然而很快地,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他闭上了眼,回应着源氏这个少有的、如此主动的吻。窗外,黑色的夜空中出现了第一道浅蓝色的痕迹。

曙光已然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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