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雷断肢注意
苏黎世的阳光明媚,湖水如同大块的蓝绿色宝石,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绿色的山丘与白色的石制建筑连成一片,黑色尖顶的教堂突兀地指向空中,却并没有为这般美丽的景致带来一丝一毫的违和感。难怪所有人都说,苏黎世是个度假的天堂、旅游的好去处。
然而俯视着这些的源氏,心中却没有赞叹这些。他盘腿坐在窗后,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脸颊,戴着面具的脸上眉头紧锁,透露出一股苦恼的气息。
他的苦恼不是无来由的,而这个原因来自于他的同事——一个头戴牛仔帽的美国牛仔,杰西·麦克雷。
想到这个名字,他脸上的苦恼神色又增添了几分。
暗影守望和守望先锋的行动并不互相干涉,以前虽然有时会在战场上碰到暗影守望的人,但大家基本也都是各干各的,行动结束后双方的人都一溜烟地消失,甚少会再次碰面。比起其他暗影守望的人,麦克雷和源氏的关系要更好一点——这大概都要拜他们的长官所赐——因为每次作战会议,他们绝对会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吵起来,然后会议就会变成双方吵架第三方劝架的场景。
源氏和麦克雷属于第四方,一个是插不上话,另一个是懒得插话。于是他们就会离得远远看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并肩靠在作战会议室冰冷的白色墙面上,安然地说上两句话。
“抽烟吗?”
“不抽。”
“介意我抽吗?”
“不介意。”
得到了他的允许后,麦克雷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
“实际上你戴着那张面具,根本闻不到烟的味道,不是吗?”
“是的。”
“我就知道。”
麦克雷吐出一口烟。可能是精神错觉,源氏竟然觉得自己严丝合缝的面具里渗入了一丝呛人的烟味,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麦克雷叼上烟,看向眼前争吵的上司们,向源氏问道:
“你猜他们这次会吵多长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或者是像上次一样打起来?”
听了他的问题,源氏竖起耳朵关注了一下长官们目前的争吵状况——还没到小孩子一般互相攻击的阶段。
“……二十分钟吧。”
“嘿,那时间还真是够长了。”麦克雷窃笑一声,“不过我想,大概只需要十分钟吧。”
“有那么快?”源氏歪头看向他。麦克雷的表情非常自信:“不信就走着瞧。”
十分钟,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至少还够源氏和麦克雷再聊上几句天的。源氏抱起手臂,肩膀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机械的零件损坏一样。他低声骂了一句。
“该死。”
“怎么了,这位小伙子,忘了让工程师给你的身体上机油吗?”麦克雷瞥眼看着他,调侃地说道,“不过我想那个老家伙现在只想着是不是要用铁水封住那两个人的嘴,好让他们不再喋喋不休地争吵,并没有时间来关心你。”
“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体并不需要机油那种东西。”源氏没好气地说道,“只是小伤而已,要是告诉托比昂,他会把我的胳膊卸了重装——又或者是因为我这些小伤出现得太过频繁,而直接把我的脑袋卸下来。”
“也是,他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人。”麦克雷如同吹口哨一般撅起嘴,从唇缝中吹出一股青烟,“只要看到机械受了点刮伤就会大发雷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想要经常去他那里光顾。不过好在我身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修理的地方,因此还是齐格勒医生的实验室更欢迎我。”
“是吗?也许你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受欢迎。至少我在的时候,就很希望不会见到你出现在我的床头。”
“嘿,你这句话好像在说我们有什么奇怪且不直的关系一样,我可不是那种会偷偷摸摸爬到别人床上的男人。”麦克雷抬了抬眉毛,但眯起的眼睛中却透露出笑意,“不过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大概不会介意。”
“别开玩笑了,麦克雷。”源氏白他一眼,伸拳在他的肩膀上戳了一下,“我可不想和你这样人有什么其他的关系。”
“真的不吗?我对自己的技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麦克雷不正经地笑了。
“闭嘴吧你。”
“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拖着不治可不是一件好事,源氏。”
“好好好。”源氏用日语敷衍地回答着。麦克雷看了看他,没有再说话。十分钟过去了,面前纠缠的人群似乎还没有分开的趋势。
“真头疼。”麦克雷取下雪茄,扔到地上用脚踩灭。
“是啊,他们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这场争吵。”源氏扬起头看看他,“所以看来,应该是我赢了。”
麦克雷指了指窗外:“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
“午时已到。”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周围空气立马变得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间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作战会议室中只剩下麦克雷和源氏。
“你瞧?十分钟,就像我说的一样。”
麦克雷神气地瞄了一眼源氏,后者正握着手里的胁差向他比划着。
这就是上次作战会议时他们的谈话。不得不说,拜麦克雷所赐,源氏现在都有点对正午这个词神经过敏了。
但其实,这也不是他苦恼的最主要原因。
他苦恼的是,自从这次对话之后,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便总会遇见麦克雷,而且对方还总是悠哉而自然地把自己当做他的队友,跟在他的身边。
原因不明。
源氏向来是习惯单干的,所以,当出现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队友时,源氏感到很烦心,但是同时,说他不享受与麦克雷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假的——他很少遇见能够与他配合默契的队友,麦克雷算是其中之一,两个人的默契度之高甚至让源氏产生了“和这个家伙一直合作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念头。
如果麦克雷不总是护着他的话。
想到这,源氏脸上的表情更加纠结了。
源氏不是个要命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身体被改造后,不过是活体武器而已,坏了就修好,受了伤就治。既然是武器,作用就只是杀人。只要能够干掉对手,无论自己受多么重的伤都在所不辞。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于是他总是会直切入最核心、最危险的区域,背水一搏。大约是生命力足够顽强的缘故,只要不是致命伤口,他总是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痊愈。齐格勒博士总是会在看到他的伤口后跟他说,要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只是当耳旁风。后来被说得多了,他也就懒得去医治这些小伤——这其中也包括了作战会议时肩膀那奇怪的声响,尽管麦克雷也提醒过单。他想,既然没有多大影响,也就没有听他的话,依然我行我素。
然后就出了问题。
那是他和麦克雷一起行动的第三天,他们终于决定在夜晚潜入敌方中心。
“我要进去很容易,但你不过是个人类,还是不要去拖我的后腿了。”
“别说笑了,我和你一样喜欢单干可不是因为我才是那个拖后腿的人。你如果觉得你的速度就叫快的话,那你一定是没注意到我的子弹究竟有多快。”
“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就跟来。不过别指望你出了危险我会救你出来。”
“放心吧,如果你出事,我是不会像你这么无情的。”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放倒了看门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敌人存放赃物的仓库点——源氏此次的行动是剿灭这个毒品巢穴,而这个毒巢的头目正在仓库里点验货物,仓库外面走动的满是荷枪实弹的保镖。
“二十三个。”麦克雷轻声说,“左边那十个交给你,右边的归我。”
“不,不止二十三个,应该至少有二十六个。”源氏探头看了一眼,否定了麦克雷的话,“他们的头目可还在那间仓库里,里面不可能只有两个保镖。”
“或许他们很难对付呢?”
“那也不会有我这么难对付。”源氏握紧了手里的镖,这个动作代表他准备要上了。麦克雷瞅了瞅他,低声说道:“小心点你自己。”
源氏没有回答,他的身子已经窜了出去,在那些保镖反应过来之前,镖声和枪声便已经响起,瞬间那些人中间便倒了五六个人下去。看到同伴倒下,这些保镖连忙端起枪,对准源氏和麦克雷的方向便是一通扫射。源氏面具下的嘴角挑起,露出一个得逞的蔑笑,已经按在腰后胁差刀柄上的手瞬时将刀拔了出来,打向他的子弹被他以飞快的速度弹了回去。对面措手不及,又有不少人被反弹回来的子弹打中,人群里顿时响起了痛苦的哀嚎声。就在源氏在枪林弹雨之中杀出一片血路时,麦克雷则在他的身后移动脚步,开枪,上弹,那些想要偷袭或是没有被源氏杀死的人也伴随着枪声一个个倒了下去。最后,所有在门外看守的保镖全部倒下,而源氏和麦克雷毫发无伤。
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几分钟。
仓库里的人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他们互看一眼,门里的两个保镖走了出来,与此同时,四周围也又冒出了十几个人。仓库的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
“这可不是多了一两个人啊。”麦克雷虽然说着埋怨的话,但嘴角的笑容并没有半点焦虑。源氏在他的背后,麦克雷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透过机械面罩传到耳朵里:“是啊,不过总比你的判断要准确的多,不是吗?”
“好吧,这次算你赢了。”
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打趣,因为这些看起来更强的保镖们在迅速地包围了他们之后齐刷刷地将枪口指向了他们的脑袋,没有丝毫的停顿便扣下了扳机。但麦克雷比他们要快上那么一点,就在子弹即将出膛的时候,他左手扔出了一枚闪光弹。
“什么?”
“我看不见东西了!”
一片白光之中,哀嚎与枪声四起,所有人都按照事先已经瞄准好的位置射击。然而等这片光消失的时候,原本还在包围圈里的两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他们去哪了?”
就在所有人四下张皇找寻目标的时候,突然,人圈中传出一声惨叫。听到这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间聚集到了一处——他们的包围圈上出现了一个缺口,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趴在地上,而源氏站在他的背后,身后的刀已经出鞘。
“人龙合一!”
伴随着这声吼叫,他的身形已经窜到了对面,手起刀落,鲜血飞溅,惨叫声接连不断。远离这场厮杀的人看着这血肉横飞的场面,面目慌张,手足无措,不知是该逃跑还是上前趁机击倒源氏。实际上,这个问题他们根本不用思考。
因为麦克雷已经替他们解决了。
“嘿,老兄。”
他们只感觉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之时,额头上便被开了一个血洞。
“别去打扰他,不然你们死的大概会更惨——不过我想,你们大概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麦克雷踢了踢脚下的尸体,转了一下枪,将它放回了枪袋里,抬头看向源氏。
“搞定了?”
“嗯。”
源氏收回了刀。随着刀入鞘的声响,最后一个站着的敌人也倒了下来。经过刚才那番打斗后,肩膀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更大了,甚至已经开始有些疼痛。他皱了皱眉。这不是一个好预兆,他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不过他是不会出事的,他如此确信。
要打开仓库的门不是件难事。门是刷卡式的,源氏从那些尸体上摸了摸,很容易便找出了一张门卡打开仓库的门。从刚才开始,外面的惨叫声便已经引起了仓库里的人的注意,看到打开的门口出现麦克雷和源氏的身影,那个人藏在角落的身躯发抖得更加厉害。
“我、我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别杀我,这些货都给你们,我洗手不干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麦克雷看着源氏——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工作,他无权过问。源氏的手中又再次出现了三枚银镖,向前走了一步,踏进了屋中。这个举动吓得屋里的人更加魂不守舍,嘴唇哆哆嗦嗦的,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
“别……”
“请你不要……”
有点不对劲。
麦克雷皱起了眉毛。
虽然说是仓库,但这其实只是个不大的置物间,里面摆放着价格加起来数目大得惊人的违禁货物。从这个困在房间里的人还在这里可以看出,除了他们打开的这扇门外,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会有哪个值得守望先锋出动剿灭的毒枭会把自己困在这种逃不出去又很容易被攻破的仓库里吗?这太匪夷所思了。
不,应该说是——
阴谋。
在源氏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看到藏在角落里的人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得意。
这是个陷阱。
“等等,源氏——”
他还没来得及提醒他,门边的角落里突然跳起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着银光的利刃向着源氏的脑袋劈了下去。这一击来得突然,所幸的是源氏听到麦克雷的声音后回了个头,及时发现了身后有人。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来得及避开,却无暇反击。
是杀手。
这个杀手的手上是铁钩爪,近身杀伤力很大,非常适合于在这种密闭的狭小空间里使用。一击落空后,他没有停顿,再次攻向源氏,源氏掷出飞镖,为自己争取着闪避的余地,却也无法再进一步动作,始终被对方所牵制。两条身影纠葛在一起,距离很近,因此即便麦克雷手中拿着枪,却不敢贸然扳动扳机,只恐误伤了源氏。
“该死。”
他恨恨的咬牙。
另一边,源氏也有些头疼。这个杀手虽然是职业的,但毕竟还只是普通杀手,速度和力量都不及他,不过是由于先发制人占了上风,一旦源氏拔刀,马上就可以扭转战局。
但是他不能,不管是胁差还是太刀,挥动起来所需要的体力都太大,即便是他在短时间内也承受不来多次的拔刀。
况且他的肩膀越来越痛了。
他咬紧牙,努力地将飞镖扔向那个人,但每次都打在他们刚刚掠过的地方。对方大概是看出了他心有顾忌,更加肆无忌惮地进行攻击,这让源氏火冒三丈。
其实他并不是毫无办法。不同于他背上背的那两把的第三把刀,他的腰间还有一把小刀,这把刀很适合于这种近身肉搏,但比起对方的钩爪来说,它过于短小,很难给对方造成确实的伤害,还容易在进攻的时候受到对方的反击。
但如果不是针对面前这个手持钩爪的杀手来说,这把小刀便足以取人性命了。
源氏的眼角瞥到了在角落里的毒枭——他盯着自己花钱雇来的亡命徒与源氏的打斗,表情悠闲,时不时斜眼瞟一下站在门口的麦克雷,时刻准备溜之大吉。
与其再这么纠缠下去,不如先杀掉目标人物。
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源氏的左手突然拔出腰间的小刀,挥向正在与他打斗的对手。这一击来得突然,对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攻击。趁这个机会,源氏猛地影向毒枭,霎时间便到了他的面前。毒枭大概是没有料到他会直接冲自己来,还挂着笑容的脸霎时间吓得煞白,僵在原地不能动弹。源氏的小刀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
但与此同时,杀手的钩爪也到了他的背后。
如果源氏坚持要将手中的刀刺入毒枭的身体里,那副钩爪毋庸置疑地也会在他的背上留下深刻的几道伤痕。
——那将会是几道非常深的伤口。
源氏从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只为了任务而活着。即便他已经知道了这些,也并没有避让,将手中的刀刺了下去。
毒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便断气了。而杀手的钩爪也落了下来。
“嗤”。
房间里响起钩爪刺入血肉的声音,但源氏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后背流了下来,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背后泼了一碗温水一样。他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件红色的披风,以及一顶牛仔帽。
麦克雷替他接下了这一击。
杀手愣了一下,源氏愣了一下,如果毒枭还活着的话,他大概会是全场唯一一个看到全过程的人。
麦克雷的脸上渗出冷汗。他抬起头,帽檐下那双凌厉的黑色眼睛看向刺穿了他手臂的人。那个人的表情有些错愕,但这也许就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表情了——因为他的头已经接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再见了,混蛋家伙。”
麦克雷扬起了嘴角,随着枪声响起,杀手的身体倒了下去。
故事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源氏会坐在齐格勒博士实验室的窗边,看着苏黎世美丽的风景,心中却纠结如一团乱麻。
“呃……”
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喘息,源氏心中一惊,但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这场景还真熟悉啊。”麦克雷由于虚弱而更加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嘿,怎么了,机械小子,不想对刚醒来的救命恩人说些什么吗?”
“我可没求你来救我。”源氏这才回答他,声音中带着些怒气,“即便你不傻了吧唧地去接那一下,我也不会有事——我的身体恢复能力可比你好多了。”
麦克雷看向他,他的肩膀上还有包扎的绷带,显然,齐格勒博士在给自己医治时,顺便也给他治了个伤。
说实话,最开始让他去看着源氏的,还是齐格勒博士。
“我实在是不知道把这件事托付给谁好。”齐格勒博士脸上呈现出焦虑与关心,“源氏并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总是认为一旦受到了损伤,只要随便修复一下就能好,但实际上他的身体也不是不可摧毁的。再这样下去,我怕他的身体和精神上都会出现更大的问题。而且……
“……修起来真的很贵。”
齐格勒博士当时的表情,麦克雷现在想到还是会想笑。
“所以拜托你了,去看着他,不要让他总是不顾后果地受伤。”
就结果来看,他应该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不过就像齐格勒博士说过的那样,这个结果是要付出代价的。
麦克雷动了动身子,他左手的地方空荡荡的。在接下那一击的时候他的心中基本就已经清楚,他的这只手臂是保不住了。不过好在,他丢掉的不是他开枪的那只手,因此他的心中虽然有些可惜,却也没有太多的难过。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身上缺了一块的感觉让他有些想叼根雪茄填补一下,不过就从他的衣服都没有在这个房间里出现来看,他这个愿望大概是要落空了。
“我知道,不过有的时候,你还是应该注意一下的好。”他说,“别总是把自己当个金刚不坏的机器看,你可是个人。”
“……”听了他的话,源氏沉默了一会,“我早就不是了。”
“我不过是个机械人而已,或者一把武器,反正已经不是人类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源氏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厌恶感。他会有这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强烈,几乎要让他的内心不得安宁。
如果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武器而不是一个人看待的话,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这样想。
麦克雷看着他,表情凝重。在苏黎世明媚的阳光下,源氏的背影却显得十分凄凉。他叹了口气:
“不,源氏,你是。不管你怎么想,你始终是个人类。”
他越是这样说,源氏就越觉得难以接受。
“……别说这样的傻话了。我比你更加清楚我是什么。”
“你不清楚。”麦克雷注视着他,“如果你以为你的一部分变成了机械,那么你就是一个机器人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是一个人,毋庸置疑。”
“行了,麦克雷。如果你以为你擅自替我挡下那一下,便可以对我说三道四,那我告诉你:不可以。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而你——”源氏转过身来,指着麦克雷,忍住翻腾的想要大喊的情绪,“……你是永远不会懂这种感受的。”
麦克雷看着他,黑色的眼睛仿佛要穿过面具看透他的内心。他做了个深呼吸,站起了身来。
“我要走了。
“我不会再来看你,也不会感谢你。”
他说着,没有再看麦克雷一眼,径直走出了实验室。
“祝你康复顺利。”
然而在这样如同诀别宣言的话从源氏口中说出的几天之后,作战会议室,他再次见到了麦克雷。
这是他在麦克雷康复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会议如同往常一样,没过几分钟便以莱耶斯和莫里森的意见相左拉开了争吵的序幕。源氏一言不发地退到墙角,静静看着眼前即将点燃的硝烟战火。
没过一会,麦克雷也跟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麦克雷如同往常一样叼上一支雪茄,再打上火——没有借用左手的帮助,一切都需要循序渐进。源氏从眼角中看到这一切——他还是有些埋怨麦克雷私自救他的事,于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被切断胳膊的傻帽又不是我。”
“嚯,我救了你的命,反倒被你说傻帽。”
“我说过,我没指望你来救我的。况且我也不会死。”
面对着发闷气的源氏,麦克雷耸耸肩,报以一个无奈的表情:“好好好,这就是我自作自受——谁叫我非要从车轮底下救出一只不怕死的小猫来,被猫抓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管谁叫小猫?”
源氏瞪了他一眼,然而带着面具,这一眼是不是有顺利传达给麦克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麦克雷只是自顾自地抽着雪茄来看,大概是没有。
在他们对面,莱耶斯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与莫里森两个人满脸怒容地相互对视着。旁边的莉娜以及齐格勒博士等人的脸上显露出“又来了”的表情,愁眉不展地看着这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如同小孩子一般地争吵个不听,丝毫没有在意远离战火的地方,源氏和麦克雷两个人在做什么。
“就不想问问我手臂的事情吗?”
麦克雷看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争斗,语气平常地说道。
“……不。”
“这还真是伤人心。”麦克雷说着,但表情却并没有半分受伤的样子,“我本以为,即便是自找的,也能从被救的人的口中听到两三句好话,看来是我想错了。”
“真是抱歉,我没有什么好话可以说。”源氏说道。假装没有察觉到麦克雷一直盯着他看的视线,将目光放在远处已经乱成一片的会议现场,却并没有真正在意指挥官们究竟在吵些什么。他只是想躲避麦克雷。只要靠近这个男人,他就会感到心烦意乱,上次和他在实验室道别后,他连续三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当时产生的那种矛盾感,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散。
如果麦克雷能安安静静地闭上嘴抽他的烟,不再管自己的事情的话,那就太好了。
可是麦克雷注定不是一个能甘于平静的人。就在源氏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手臂。
“麦克雷?!”
源氏惊呼出口。他的身后贴着麦克雷温暖的胸膛,带着烟味的鼻息从他的上方传来——这让他更加确定他的面罩并不是完全无缝的——麦克雷将他揽在怀中,下巴贴着他的脑袋。
“嘿,别叫那么大声,要是被他们听见,搞不好会以为我们在这里偷偷调情。”麦克雷嘿嘿地笑着。
“……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听了他的话,源氏慌忙瞥了一眼会议桌边上。还好,那里比他们这里要热闹的多了,没有人有时间会注意到他们。不过他还是放低了声音,挣扎着想要摆脱麦克雷结实的手臂。
“嗨嗨嗨,别乱动。”麦克雷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将他按在自己的胸前,“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举起一个东西,伸到源氏的面前。那是一条银色的机械手臂。
如果麦克雷此时摘下了源氏的面具,大概能够看到他的眼睛睁得有多大。他看着那条手臂,正面,反面,握拳,张开,五根手指来回摆动。
“果然还是安上比较方便。”麦克雷一边活动着还不算很适应的左手,一边在他的耳边说道,“托比昂那老家伙总算是做了一件让我感激他的事情。
“现在我身上也有一部分是机械的了,和你一样。”
说完,他用这和源氏一样的机械手臂拍了拍他的肩,放开了他。
“他们今天吵得还真是激烈啊,不知道会吵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
源氏没有回答他。如果他现在摘下面具照照镜子,大概能够看到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子。但即便他看不到,也感觉到了他的脸上现在有多热。
不过他确信,这是天气的问题。
苏黎世的阳光很好,距离午时来到还有十分钟。
~完~